曾穎:貧窮被世襲時代小販們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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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樓下有個菜市,菜市的店舖裡住著許多小販和他們的親屬們,其中有許多是孩子。

小店舖通常只有十幾平方米,有的更小。這既是店主人們的生計,也是他們居住的地方。通常是白天不進屋子,到晚上臨時搭個舖位,把自己與鋪隔成兩層,既防盜,又節省住宿費。有的人,則乾脆將原本就低矮的小鋪隔成兩層,下面堆貨,上面睡人。

我粗略數過,這些小店舖,平均住著三口左右的人,有的因為主人是超生游擊隊或再婚重組,人數更多一些,多出來的這些人口基本是孩子。

由於近年來城市對外來人口子女讀書政策有所改善,這些孩子們也就多了些來城裡生活的理由,雖然他們能讀得起的,多為偏遠的學校,但比之於老家那些鄉村中學的軟硬件設施,還是高出一大截,孩子們的父母,大多都以親身經歷過的血的事實明白了教育對命運的決定作用,因而,對孩子們的教育也是相當重視,即便經濟再困難,也要想辦法讓孩子接受他們認為能帶來好前途的各種技巧。

於是,就常有以下的一些畫面出現在我們眼中。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麵館的老闆,他的兒子在學校興趣班裡喜歡上了黑管,他於是花了上千元錢給孩子買了樂器,每天收攤之後,小麵館裡便會響起黑管聲,樂聲從最初的殺雞殺鴨到現在的悠揚婉轉,都讓老闆聽得如痴如醉的,音樂讓他這間只有四張桌子的小店,有了生機和靈氣,也讓他暫時忘記了疲累與不如意。如果此時正巧有鄰人或路人被音樂吸引,駐住觀看,並發出嘖嘖讚歎時,老闆的臉上,甚至會閃過久違的幸福光澤。

他的幸福與快樂,讓我既欣慰又揪心,因為我比誰都清楚,當下的音樂教育是如何樣銷金噬銀成為一個燒錢遊戲的,那間可憐的小店和他從來沒有健壯過的肩膀,是否承受得起,便是一個疑問。如果他僅僅把音樂當成孩子的業餘愛好,倒也沒什麼,但如果將它作為前程,則不能不讓人擔心。

此後的結果,恰好印證了我的擔心,孩子後來面臨上提高班考級等一系列消費項目使他很苦惱,但想想這關係到孩子未來的前程,還是繼續努力往下扛,就像一個只背得起100斤東西的人強扛起300斤的貨物,不知道什麼時候轟然倒下,前功盡棄。

另一個印象深的,是我常買窩頭的一家店主,中年得女,如今年近半百,女兒熱愛繪畫,他的小店裡,掛了多張女兒的習作。憑心而論,孩子的繪畫水平,至多在同齡人中算得上中上的水平,但對於目不識丁眼界有限且愛女心切的父親眼中,卻是了不起的,他以此為榮,並很想繼續培養她。他看我像是搞文化工作的,於是請我幫他介紹老師。我想告訴他,我認識的美院高材生們,畢業後都改行學電腦到廣告公司做圖去了,但看他殷切的樣子,又確實說不出口。後來,他自己還是去找了老師,據說學費還比較貴。自從他女兒去學畫以後,他的窩頭明顯比以往小了,當然,我更願意相信這是我的心理作用使然。

一位辣椒店老闆,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她很喜歡超級女生,並喜歡把自己當成超級女生,於是,小小的辣椒店,便多了一台與辣椒店極不相容的卡拉OK機,小女孩經常在那裡,把偶像們的歌模仿得維妙維肖,把一旁摘辣椒和扎豆瓣的父母逗得一臉笑意,因了這份笑意,孩子無論買歌碟還是參加粉絲聚會甚至去看他們經濟承受力以外的演唱會,都被當成了學習的一部份。那幾個一夜成名身價萬倍的超級女孩子,成為他們的夢想。他們不知道,在這幾張笑臉背後,有多少失落甚至絕望的哭臉做陪襯。

誰也不能肯定,以上的三個孩子,以及他們的鄰居和朋友們中,不能走出幾個幸運兒,成為當下音樂家畫家甚至明星。但就當下惟利是圖的市場化教育理念指導下形成的教育資源向強勢者傾斜的現實環境之下,這樣的場景,安慰意義多於現實意義。而真實的結局是,這些孩子因父輩的身份和見識以及自身條件所限,最終成為低端勞動者,打工或當小販,是他們宿命的結局。當然,會吹黑管的打工仔和會畫畫的窩頭鋪老闆,也可以將美的元素帶進生活中去,並過好自己的生活。但這也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在貧窮和富貴都在被世襲,並越來越不可能互換的時候,包括政治家和教育家在內的所有社會成員,是否應該反思,並切實地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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