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著名青年作家,後因直言無忌反右期間被打成右派,並被發配到團河農場勞改。
文革中,因為從維熙出身地主家庭,自己又是正在勞改的右派,母親和兒子也受到牽連。
終於盼到的一個休息日,從維熙決定從團河農場回城探個虛實。他不敢直接回家,而是先騎車到東四人民市場,找到在那兒當售貨員的鄰居劉嫂,詢問母親的情況。她躲開別的售貨員,用最輕的聲音對從維熙說:「你先不要著急回去,等天黑了再回也不遲。你媽前幾天已經被紅衛兵掛上一塊大大的木牌。我晚上偷偷去屋裡看過她,她精神還不錯。」「抄家了嗎?」「搜了一遍,好在你家也沒有啥東西了。」
從維熙不敢在劉嫂身邊逗留,可是夏天天黑得又比較晚,出了人民市場,他沿著小胡同轉了很久,待天大黑以後才偷偷溜進院子。屋門沒有關。從維熙輕輕一推,就進了屋子。真是最知道兒子的莫過於母親。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從裡屋走了出來。垂掛母親脖子上的那塊大木牌子,完全與囚徒蘇三頸上的木枷一樣。特別使從維熙心痛的是,那塊大木牌子不是用繩子而是用鐵絲掛在脖子上的。木牌又大又沉,母親的脖子被鐵絲勒成一道深深的溝槽。從維熙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手去摘她頸上的牌子,母親一下撥開他的手說:「不行!不行!」 從維熙說:「晚上沒有人來,您怕個啥!」「隔牆的街坊就是紅衛兵,說來就來。你還是少惹一點是非吧!」
從維熙拗不過母親,只好鬆開手,然後拿來一塊布片,墊在母親的脖子上。這樣可以減輕一點她的疼痛。母親不放心地聽了聽窗外,驚恐地對他說:「沒有打我,就算阿彌陀佛了——你聽,東院吳家正在打人哩!」
從維熙側耳聽了聽,當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剛才他進家時,精神太緊張了,竟然沒有聽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我看你還是連夜回農場去吧!」母親央求他說:「一旦他們知道你回來了,是會來抓你的。聽媽的話,你看媽沒傷著胳膊斷了腿的。你就放心吧。掛牌子就掛牌子,掃街就掃街,只要人在,比什麼都重要。」
這時從維熙才發現,兒子不在屋裡。母親告訴他,她不想讓孫子看見奶奶這個模樣,所以運動一來,就把孫兒送到姥爺家去了。母親能如此從容而清醒地面對亂世,使從維熙有些吃驚。從維熙四歲喪父,母親與他相依為命。上中學時,有一段時光是母親靠當保姆的收入來供他上學。可以說,她從年輕時就受著生活的煎熬。1955年從維熙才從河北老家把她接到北京,沒過上兩天好日子,反右就開始了。他和妻子雙雙被送往勞改隊,家中扔下了不滿一歲的孩子。到1966年,她帶著孫子已經苦度了7個年頭了。也許只有在苦水中泅渡過的人,才有對各種突發苦難的應變能力。從維熙呆呆地望著苦命的母親,淚水立刻盈滿眼眶。他真想把她頸上的那塊反革命家屬的大牌子取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感傷解決不了實際問題,他只好安慰她:「媽,我一定要陪您過一夜。這麼晚了,沒有人會來找我。」
「你進院時,有人看見你沒有?」她神色不安地盯著從維熙的雙眼,似乎是想從他的回答中判斷他的話是否誠實。「外院的一家人,有個中學生當了紅衛兵。紅衛兵來咱家搜查時,她是跟著一塊兒來的。」 從維熙繼續寬慰母親說:「我是悄悄溜進門來的,沒有人看見。」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不要說隔牆吳家武鬥聲聲使人不能安眠,就是沒有任何聲音,從維熙也不會產生一絲睡意了。母親死活不肯摘下她脖子上的那塊木牌,他硬是給她取了下來,答應她只要聽見人聲,立刻再套在她的脖子上。母親說:「造反的紅衛兵說了,反革命家屬兼地主婆,是不能住在這個院子裡的,要換城裡的無產階級來住。」 從維熙說:「媽,您一切聽他們的,不然會吃虧的。」「總不會送我回鄉吧?「我一個人回鄉還沒啥,可是我走了小眾怎麼辦?他姥姥、姥爺都有病,孩子又正上小學,這不是愁死人嗎!」
「走一步說一步吧。」 從維熙滿腹愁腸地對她說:「實在不行,跟著我去勞改。」「那可不行,他還是個小娃兒。」 從維熙說:「在茶淀有個帶著兒女進來的,還是個北大的助教。」「寧可我帶著他去要飯,也不能讓他去你們那兒。」母親的口氣非常堅決:「你們倆就這麼一個孩子,到裡邊學不了好。我捨出老命,也要讓他成人。」直到凌晨3點,從維熙和母親的主要話題,就是一旦發生什麼不測,兒子小眾的去向問題。其間,母親不斷打開手電筒看桌子上的鬧鐘。她不敢開燈,怕驚動周圍四鄰。
大約到了4點鐘,母親催從維熙立刻回場。在穿過南長街的時候,從維熙見到了慘不忍睹的一幕。此時天剛微亮,一群紅衛兵在鬥爭一個躺倒在街心的老太太。瞧那陣勢,是連夜的批鬥會。無論是鬥人者還是被鬥者,神態都已走形。皮帶、鏈條雖然還在對那老太太不停地抽打,但已顯得有氣無力。那被打的老太大,此時如同一隻死狗,看不清她到底還有沒有呼吸。從維熙猜想她還活著,不然那些紅衛兵應該早已散去。為了提高鬥志,有一個男紅衛兵突然喊了一嗓子:「嘿!該你們長頭髮的發揮威力了,半邊天不能只是站腳助威呀!給我上!」
幾個原本站在外圍的女紅衛兵,便一起擠上前去。她們沒有打那個老太大,可是卻比用皮帶和鏈條抽打更為刺激人的中樞神經——其中一個,竟然跳到那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的,在上面踩個不停。她一邊踩,一邊對那老人喊叫著:「你這死頑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來就踩死你這資本家!」
從維熙大著膽子探頭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來那個被鬥的老人手裡死死攥著一張紙條,可能就是紅衛兵索要的房契。他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車便惶惶而去。
一路上,從維熙想得很多很多。「那個女孩,怎麼會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呢?按年紀算,她不過十六七歲,剛開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師不會教給她,她的父母也不會告訴她,那麼她怎麼會有這種驚人的表演?《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記載,那些以殺人取樂的德國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可是希特勒掀起罪惡的戰爭,大日耳曼民族狂熱情緒被誘發出來之後,德國人人性中惡的潛能,便被發揮到極致和畸形的地步。
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就像那些殺人取樂的德國士兵?」從維熙多年後回憶起這一幕時感嘆道。
(作者提供/責任編輯:劉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