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教琴的師傅,還有調弦的師傅,縫衣衫的裁縫,做漕貨的廚子,都是行院裡頭最尋常往來的。但凡這些手藝人來,他都陪在一邊搭一把手,他和那些師傅們一起幹活的樣子,看著,也是個嫻熟的手藝人,手頭的活計也好得很——不知怎麼會把一家人的生計落得這一田步。 這麼一個倒運的男人,瘦削矮小,在世上佔的體積不多,他在庭院裡灑掃,修剪花木,宴席上撤下來的殘茶拿來澆花,剝開的蝦殼螃蟹殼埋在花樹下漚肥,連杯底剩下的黃酒也捨不得拋灑,倒在澆花的噴壺裡,拿來蘸了絹子,一葉一葉地將那几案間點綴的蘭草盆景,擦得青翠可愛,不染纖塵。這樣的一個人,除了不會打理生計,又能苛責他什麼呢?他活著,充滿了挫敗,屈辱與心酸,他無能,然而也並不曾有許多聲勢浩大的慾念,偶爾,他昏了頭,去賭局裡轉一轉,被人哄上桌子玩一會兒,這樣的一個人,能把他怎麼樣呢?
常常是初秋時,一家人圍著一張小桌前,父親帶著兩個女兒,用粗頭的針拆蓮子心,蓮子米擱在一隻瓷盞裡,拆下來的蓮心鋪到一方絹布上,晴天裡晾出去,每日裡風吹日曬,漸漸曬乾成黃蓮心,收起來,是一味家常的日用藥。秋日裡有了些淒清的涼意,閒下來的時候,母親也會圍到桌前,穿針幫著做一會兒。父親搭訕著問道,前廳忙不忙?母親垂著眼皮,面上浮著一層含糊的微笑,近乎唇語,回了一句,看起來卻是並不曾搭理過一個字一句話。她麻利地拆著蓮心,一顆顆空心蓮子從她手心裡滴溜溜地滾落到大碗裡。聽起來,像夜深人靜時簷頭低落的夜雨,有一種格外的淒清,此時的小宛,已經是明白人事了。燈光下的爹娘,都是日常見慣了的人,然而她心裡明白:從前的爹娘,都死了一遍。坐在這裡的一家人,都是鬼,是怨念所聚。
母親坐不了多久,便會有跑腿的僕婦來喚她,倚著門喜孜孜地告訴道:「去京城的錢老爺打道回府了,這會兒打發了人來,要在咱們院裡和老朋友聚一聚,帖子該派出去了,錢家那老管家,又背著主子來挑刺兒了,說是咱們這廚子,格兒不夠。」
「秋菱姑娘那頭,問起您呢,可是為她拿了個主意。」
母親放下拆蓮心的銀針,拿帕子掃一掃前襟和袖口,嘴裡抱怨道:「知道了。你們可是會省事兒,都推給我了。你們都很會麻煩我。」
僕婦陪著慇勤的笑臉,貼心貼意的聲氣好似發自肺腑:「太太,這一家子大小,哪一處能少得了您呢!」
搬來長板橋的日子,不算長,母親的變化是最大的。從前一家人在繡坊過日子,她也當家理事,是個平眉平臉的本分繡娘。而今,她帶著年幼的兩個女兒入籍教坊樂戶,家裡養著幾個年輕女孩子,經歷的人事多了,見的世面多了,從前那種小戶人家特有的大驚小怪,看什麼都稀奇的那股天真和小家子氣,倒是絕跡不見了。而今換了一個人,說起什麼來,都是見慣不驚,帶著一股子歷經滄桑的疲倦,還有不計較。
母親起身離去了。桌邊的三個人,依然低頭拆著蓮子心。那滴溜溜滾落在碗裡的聲音,彷彿更漏聲聲,滴滴答答的一世界的夜雨,天墨染過了的那一種黑,襯得燈下的臉卻異常清晰,小宛低低地瞥了父親一眼,只見他小著手,靈活地用針遞著蓮心,將空的蓮子拋往大碗裡,利落地翻著手腕,那拋蓮子的手指竟然微翹蘭花指。小宛不忍看他的臉,和他縮肩窩背,畏縮在燈下的樣子,心裡只覺得厭惡,還有難過。她拋下針,起身上樓去了。一會兒,妹妹也跟著上來了。只有父親還坐在小桌前,那蓮子滾落瓷盤中的聲音,依然嘀嗒著。遙遠的。
隔壁當家的老婦人,是秦淮河邊有名的頓老娘,頓老娘在家教習女孩們,每天總有一個時候,頓老娘會親自撥弄箏弦,奏一曲示範給女孩子們。她奏琵琶的時候,長板橋總是會驀然一靜,大白天裡,靜得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連河上的舟子也停住了槳。只聽得那琵琶聲,叮叮淙淙,滿地的碎珠子,在廊板上終日的清脆地滾落。琵琶聲裡的時間不是而今的,而是悠悠歲月。
「頓老娘怎麼會姓得這樣奇怪?」她曾經這樣問母親。
「頓是一個長姓里取了一個字。對河的脫老娘也是。她們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蒙古皇帝的官。江山到了高祖皇帝手上,老輩人和族裡的男丁都被殺光了,女人們就充入了樂戶。身份和我們一樣。」母親平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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