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其實就是一連串決定「要」與「不要」的課題,一連串充滿叉路與轉彎的旅程。要什麼、不要什麼;往左走,還是往右轉?看似簡單,卻很少人能遊刃有餘……希望自己不管最終做了什麼選擇、放棄了什麼,還是能在日常的生活裡幽默地優雅轉身。
人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物品?這是一個非常哲學性的問題。
因為工作的需求,我搬過許多次家。每一次搬家,望著滿屋子過多的物品——那些早就不再穿的衣服、雙十一因為貪便宜而買(根本沒用過)的廚具、覺得總有一天會看的書、珍藏多年但早就發黃的卡片,諸如此類的東西愈堆愈多——一心想要清理,卻想著:「哪天要用到它們時,它們就會在那裡。」這樣莫名的偽安全感。
「這些都是我需要的。」我常信誓旦旦地這麼說,其實心裡有些小小的心虛。
兩年前的夏天,我和公司請了一個五個月的無薪假,拎了一只行李箱,帥氣地流浪去。因為抱著「誰知道接下來會怎樣」的心情,硬是把上海的公寓退租,將家裡全部的家當和過去十年來從臺北搬到北京,再從北京搬到上海累積的所有家具、書、衣服、包和電器等等,全部打包,裝了七十多箱,放進短租倉庫而率性離開了上海。
用一只行李箱環遊世界五個月,我得意地覺得這是種非常浪漫的行為。行李箱裡有一雙夾腳拖鞋、一雙球鞋、兩件小洋裝、三件T恤、一件棉質運動外套、一件輕薄羊毛衫、一把旅行用的吹風機、一小罐洗衣精和基本的盥洗用具,這些就是接下來五個月我將擁有的一生。
臨行前我只帶著那只和我相依為命的行李箱,抱著陽臺上唯一還活著的杜鵑花,將它拖孤給鄰居,就這樣率性地去環遊世界。
終於,旅行也有到盡頭的一天,那只伴我雲遊四海的行李箱也有彈盡援絕的時刻。五個月後我認命地回到上海,準備再為大中國經濟和我自己的銀行存款做出一點點貢獻。就這樣我用最快的速度租了一個新公寓。
搬新家的那天,面對陌生的環境,一心想快點把那七十幾箱的家當送回,將它們回歸到我的日常,好讓生活重新步入軌道。
我打了電話給倉庫管理人,請對方把東西送回。對方接起電話支支吾吾了幾次,無法告訴我一個明確的時間。終於在我失去耐心再三催促的那一天,我接到了電話:
「蘇小姐,唔……那個,是這樣,我們倉庫失火了,所以,大部分東西的沒有了。」
我愣了五秒,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
「你說沒有是什麼意思?」
「就是,東西都燒毀了;唉!您這還算是幸運的,七十箱我們有找到十六箱;但像那些大使館寄放的名畫以及古董紅木家具什麼的,全部都沒有了呢……也不知道怎麼賠償,所以您這個家用品真的算是小損失了。」
「…………」
當下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一個人在異鄉生活十幾年的所有物品,那些物品的回憶以及背後的感情,與大使館名畫和古董紅木家具比起來究竟誰比較珍貴,誰損失比較大,我不知道。
開什麼玩笑!!!那些家人朋友寫給我的卡片,去世界旅行時搜集的餐具,有那些所費不貲陪我一起征戰沙場的包、鞋、衣服,那些陪了我多年充滿了家的味道的鍋、碗、瓢、盆,哪有說沒有就沒有的!
我掛了電話,坐在全新的公寓裡。空無一物的客廳裡,那只跟了我五個月的行李箱,現在變成我一生的全部家當。情緒從驚訝慌張漸漸轉到憤怒。然而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到後腦勺像是被誰用力擊了一下,頭頂發熱。
「咦!?我這不是被強迫斷捨離了嗎?」
看著空盪的客廳,一種如得到神啟般幽默的哲學意涵在我心中升起,愈想愈得意,愈想愈有趣,我甚至因此在客廳裡一個人哈哈大笑了出來。
我想起身邊的人終其一生都在為究竟要清掉多少物品,斷捨離掉多少愛恨情愁,以及控制自己不要再買東西這件事搞得精疲力竭。然而老天爺就是選中了我,二話不說的「咻~」把它們全都變不見了。
「不要再想扔什麼留什麼了,反正,全部扔掉就沒事了喔!」
我感覺上帝或神或菩薩,在我發熱的頭頂上,意喻深遠地這麼對我說。
「對對對!沒錯!」我連連點頭著稱是。
我把這個神啟興奮地告訴了我的朋友們。他們搖著頭嘆著氣無法相信為什麼到這種時候我不是忙著計算損失找律師提出告訴,卻還信誓旦旦地覺得自己得到了神啟。我卻對這種突來而發的人生事故,感到像是中樂透一樣令人興奮。
神啟接著又進入了第二篇章。我像是去廟裡抽籤後等待廟祝解籤的心情,期待又怕傷害地想知道失去的七十箱物品中,老天爺究竟選中哪十六箱?究竟裡面是什麼樣的物品,決定讓我的人生繼續擁用它?我在空盪的全新公寓裡,等待著第一個神喻向我按鈴。
門鈴一響,打開門迎面而來的是好友妮可為了慶祝我搬來上海,親手為我縫製的古布沙發。
「哈!這才是真正不可取代的東西。」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著古布沙發上女孩的笑臉進駐了我的新公寓,家裡立刻恢復了熟悉感,頓時心裡感到踏實安心。我想,老天爺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不管發生什麼事,真誠的友情能夠以某種無以取代的方式,帶給你臨危不亂的信心。
接下來打開的,是幾箱這幾年陪我搬了好多公寓,陪我一起燒了好幾餐飯的鐵鑄鍋。那些大小不一、顏色不一的鐵鑄鍋,鍋底集結了因為燒了某餐飯不小心烙印上的焦痕,象徵了那些屬於自己歲月裡,從一道道菜上找回的勇氣和信心,並沒有因為火災而讓它們離開我。
「好棒啊!謝謝你老天爺,我明白了。」
但是接下來幾箱我就十分不明白了。好幾個大大小小、過多、過於重覆也沒必要存在的……洗菜濾水盆,總共有十個吧!為什麼一個家需要十個瀘水盆?我也不知道。那些早已發黃並在大賣場撿便宜買回來的濾水盆,那些每次搬家都想要丢掉卻又覺得丟了太可惜的濾水盆,你為什麼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別開玩笑了!七十箱分之十六箱,這是多麼珍惜的比例,而現在你就占掉我二個份額,究竟是為什麼?
我又氣又好笑,懊悔著當初在打包時為什麼不就把它們扔了?冥冥中老天爺好像也在說:
「你看吧!一直想處理卻又不處理掉的東西,它就是一輩子又會回來找你……」(嗯!我知道了。)
後來朋友問究竟我掉了什麼,那七十箱裡究竟有什麼?心疼著沒有了什麼東西?老實說,我還真想不起來。
一直以來總覺得自己擁有很多東西,把自己的心和生活依賴在很多物品的堆疊上,但實際上它們通通不見時,才發現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是不可取代,也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是非得取代不可。心愛的名牌包包,如果過去五個月以來我完全沒有任何一刻覺得自己需要或想念它們,那麼真的是失去了也無所謂。
衣服、鞋,全都沒有了,不是一個好時機去思考自己究竟喜歡什麼?適合什麼?那些打折買的好多件廉價毛衣,還不如珍藏多年的一件輕薄羊毛衫來得珍貴(否則我也不會堅持把它帶著去流浪,不是嗎?)。
那些旅行中搜集來的明信片和紀念品呢?那些充滿著回憶的物品真的是不可取代嗎?事後想起來,其實真正的回憶已經烙在心裡、在惱海裡,根本不需要透過物品這樣的介質來證實:「嘿!我去過那些地方喔!」
就像現在,為自己寫下這些故事的我,根本不需要過去的什麼物品來證實自己真正生活過,真正經歷過。
所以到頭來,你根本不需要依賴過多的物質,來證明自己些什麼。
後來從那把火開始,如遇到神喻般的啟示,不但讓我在物質上,也讓整個心都斷捨離了。現在的我喜歡家裡清清爽爽的,只留下自己真正喜愛的物品。衣櫥裡沒有「說不定哪一天可以捐出去」的東西,朋友圈只存在真正想說話的人,旅行時只帶上最基本的物品,心底只放下真正想記住的事。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想起金剛經裡的一段話。然後告訴自己,要用這樣清爽乾淨的心,在每一天的日子裡,繼續率性優雅地走下去。◇
——節錄自《當冰箱只剩下烏魚子》/ 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轉自大紀元/責任編輯:張信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