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之時,恰處於「文革」期間。這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瘋狂時代。那時,每到年終,學校都要求每個學生寫個人思想總結。而每寫總結,老師總要求開篇必須這樣寫:「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指引下,在學校『革委會』的正確領導下,本學年中,我能夠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無產階級政治,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並取得了××成績……」臨結束,還必須這樣寫道:「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所以,我在本學期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也存在著一定的缺點。」例如××××……今後,我一定按照毛主席關於「發揚成績,糾正錯誤,以利再戰」的教導,爭取取得更大的成績。
一介小學生,甭說是否能做到「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無產階級政治,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其實,就連其中概念也是模糊不清的!所以,老師事實上是在縱容、教唆我們講假話。當然,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老師這樣做也是無奈的!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就是在講假話的語境中長大的。從小,我們就不能「我口說我心」,不能「我筆寫我心」。比如,那時我們經常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參加田間勞力,對此,同學們背後紛紛叫苦連天牢騷滿腹。但在學習討論會上,個個發言都必須這樣說:「每想到我們多出一點力,就能為世界革命多作一份貢獻,所以,我們是越干越想幹;越干想愛干;越干越敢干……」再如,雖然我們經常餓肚子,但寫黑板報文章時我們都必須這樣寫道:「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甜水裡,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美好」!
令人驚奇的是:假話講得多了,便習慣成自然起來。不會產生任何的不安和痛苦感。有時,還會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中——例如:雖然我心中對經常餓肚子的日子多有怨言,但是,當聽到老師告訴我們: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還沒有「解放」,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過著「牛馬不如」的痛苦生活……這時,我頓時忘記了自己經常餓肚子的尷尬,心中產生出一種無比的「幸福」感來——與那些過著「水深火熱」、「牛馬不如」生活的人相比,我只是吃不飽而已!而且,老師還告訴我們,中國人的困難是「暫時」的。有一次,當我那位在「文革」「大串聯」之時到過北京,自我介紹在鬥爭劉少奇的大會上打過劉少奇一個耳光的班主任煞有介事地告訴我們一個「特大喜訊」:「反革命頭子」—蘇聯總理柯西金訪問北京之時,口袋裡竟偷偷地帶著「黑麵包」在賓館裡充飢……頓時,我與同學們歡呼起來……我心中此刻更充滿了「自豪感」:原來,我的生活比柯西金過得還好!因為我肚子餓之時,至少還有紅薯充飢,而不需吃「黑麵包」——雖然,我不知道「黑麵包」是啥玩藝;更不知道班主任說的話是否屬實!
多少年之後我才痛苦地發現:因為長期說假話,說違心話,我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乃至我的人性被徹底地扭曲了。我成了一個極愛講假話的人,一個極慕好虛榮的人,一個極端自私的人……認識到這個現實之後,我心中不禁痛苦萬分。我立志:從此之後不再講假話;我發誓:要「用我口說我言」,要「用我筆寫我心」……但是,我驚訝地發現:為了「穩定」,為了「顧全大局」,我還必須繼續講假話,還必須繼續歌唱,至少,必須學會「沉默是金」……
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之後,常常令我苦不堪言,有時乃至痛不欲生——我,並不是一位極端的「異議人士」,而是一位溫和的改良派。而且,我寫的文章是多麼的小心冀冀,是多麼的瞻前顧後——目的只有一個:改良!改良!改良!而且,是漸進式的改良!然而,還是不行,常常被拒之門外,或者被刪得面目全非。為此,所寫文章不得不以化名發表在境外網路媒體上。正因為如此,近幾年來我極少在境內的媒體上發表文章!
一個人最痛苦之事,莫過於失去自由。而一個人最悲哀之事,莫過於不能在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做到「我口說我心」,不能「我筆寫我心」!
嗚呼,哀哉!為了「穩定」,為了「顧全大局」,為了利於「集中力量辦大事」,我什麼時候才能堂而皇之地在生我養我的土地上做到「我口說我話」,「我筆寫我心」啊!
──轉自《作者博客》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劉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