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楚按:我們希望不再回到那個簡單化的時代,極權者不再能強求人們隻穿一套綠軍裝,(穿不上綠軍裝的都是剿滅的物件)而極權者卻吹噓那是人類的最高追求。人不能聰明到沒有錯覺,思維同樣容易短路,使用謀略只能逞強於一時,這往往是極權者的致命弱點。
七十年代初期,野草文學群落的吳鴻君,常到我院鄰謝家見他的老師謝朝崧先生。謝先生在文學界有許多老朋友,他曾引薦我認識詩人,作家尹一之先生,使我走上酷愛文學的不歸路。吳鴻君知道我愛好詩歌後便把陳墨君的「獨白」及鄧墾君的「久別的微笑」等詩作冒卞之琳,陳夢家之名抄給我讀,同時還有他的詩作「清音閣」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時,我還把「久別的微笑」抄錄在我的筆記本上,作為陳夢家詩作保存。並曾推薦給軸承廠一位詩歌愛好者閱讀。79年3月初在總府街牆上見到張貼的《野草》第一期時,我還以為這些人抄襲前人的詩作,造成小小的誤會。當年,我抄錄的版本如下:
「無題」陳夢家
像一朵褪色的小花
在頹唐的枝頭上輕搖
孤睡中我悄然憶起
一個久別的微笑
但我更愛那顆珍潔的星
在迢遙的天空將我引照
為它我曾多少回駕一葉舟
穿過夢中幽暗的波濤
78年底我在軸承廠做搬運工,恰逢九九君也調到該廠的大集體軸承零件加工廠,我倆朝昔相處自然多了一份瞭解。原來我們的家庭和個人經歷都大抵相似,從此彼此間更加親近,九九君亦知道我愛好文學。79年九九君去了香港。通過他的介紹,80年的3月13日,我在老友樵山君家與「野草文學社」的社長鄧墾君晤面。我們相逢恨晚痛飲大醉。當月25日我塗成「十三日後酬諸君」一詩,發表在《詩友》第十三期上,從此,我便正式介入「野草」。
「十三日後酬諸君」
愛說血不再沸騰,
愛說心久已封塵。
三十年蓬門緊閉,
說什麼悠悠恨恨。
杯中之物常沉沉,
不信神,也昏昏。
昨夜與君一席話,
如星墜,聽山崩。
天南傳來友的資訊,
始感到手的溫存。
鄧墾君,本名鄧祖銘,俗稱毛哥。屬猴,比我大幾個月。高中時,因涉嫌「勞革黨」被打入另類。青年時期,因長期被迫吸入水泥粉塵,留下水泥塵肺和哮喘的病根。其身材瘦小,相貌普通,戴一副眼鏡。逢人便下矮樁,作過于謙遜狀,給人一種老於世故的圓滑感覺。但久而久之,你會感到他的耐心強,且有凝聚力和前瞻性,胸有千峰萬壑。因此,在圈內享有公信力。毛哥深受山寨文化的影響,有兄弟夥情結,喜歡排座次。被圈內人戲稱為毛大哥。我曾在他的天涯博客上留言:
《打油》
米國黑總統,草寨白雪夢。
一念感天地,承載各不同。
當時,油印的《野草》已因被成都市委書記楊以希正式宣佈為反動刊物而被迫停刊。為了延續《野草》的生命,七九年十一月十八日魏京生入獄剛半月,詩友們決定《野草》以手抄小報形式,並更名為《詩友》繼續辦下去。從1980年5月我從鄧墾那裏接手編輯《詩友》18期起,我與鄧墾和陳墨之間的交道多起來。那時,我常在下班路過一號橋時去毛哥家取稿件。毛哥負責催蛋,(詩友們把寫稿戲稱為下蛋)我擔任責任編輯,陳墨負責刊頭專欄題字和插畫等。記得《詩友》的欄目有:帶露摘花(新作),秋風一葉(舊作),自由談(評論),評選揭曉,蛋雞圖,歌曲,通知,簡訊等。雖然《詩友》的製作、傳遞都處於地下狀態,有一定的風險,但詩友們都樂此不疲。
《詩友》至九三年底,幾起幾落共出八十一期。這期間,我與鄧墾和陳墨之間有較多的文學交流。有時,還互相改詩句。比如,我的詩歌「自己的歌」,發表在《詩友》第十四期上。其最後一句原文是「我希望用大海的巨波,去熄滅那照耀的天火。」毛哥給我改成「我希望借來銀河,去熄滅那照耀的天火。」顯然氣勢更磅礡,詩意更濃郁。我也給他的詩作,提出過修改意見。比如,「公孫樹」和「路」等,尤其是「路」中的一句「打不碎一頂頂想戴皇冠的頭顱」,我修改成「打不碎一頂頂[爭]戴皇冠的頭顱」,至今我還記得。這樣的切磋很有意義,能啟發我們的想像力,在詩歌創作上互補。
我曾對毛哥給我修改部分詩作不理解。比如,我的詩「人的權利」中有句「有人說要像雷鋒那樣活著並死去,做一臺永遠轉動的機器。」,他給我改成「有人說要像奴才那樣活著並死去,做一臺永遠轉動的機器。」把專指假道學雷鋒,改成泛指奴才,我認為失去了針對毛時代的尖銳性。再如,我有首詩題目叫「致王震」,他給我改成「致x震」,完全失去了反對左王的意義。但在專制制度下,這也是編輯的自我保護和對作者的愛護。所以,我從未責怪毛哥。
八十年代初期,一天晚上毛哥約我到錦江邊散步夜談。他七彎八拐才拐進主題,問我對時局的看法。我答:不看好國共雙方,寄希望於新興的政治力量。後來,才知道羅鶴去香港探親,把詩友的一些詩文以《無名草》的名義寄給中國之春雜誌,被部分發表。估計,事前他與毛哥商量過。還有一次,毛哥認為每個人都有雙重性,他問我在工作單位的廠報上是否發表過吹捧當局的詩歌或文章。我告訴他我是表裡如一的人,我曾拒絕給廠報寫發刊詞,他不相信。我只好把我廠的廠報從創刊號開始,裝訂了一冊,交給他看,他才沒有再提起。胡適先生說:「做一條清澈的小溪,不做一條深不見底的混濁的水溝。」我不可能再做一條「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了,但絕不願做混濁的水溝,我喜歡清澈見底的人。
毛哥不僅文才出眾,還有較強的組織能力。他和陳墨是《野草》的組織者和靈魂人物。他倆長期合作,創辦、管理、固守《野草》。幾十年來從初期《空山》的離群索居,到中期《野草》的反叛和抵抗,再到後期的固守《野草》。他倆不僅從精神和藝術上凝聚了一批詩友,還多次組織《野草》與其它文學組織和外界的交流,而且用餐聚或茶敘的紐帶把詩友間的友情互動到當今。
記得是1981年元旦,魯連(周永嚴)及其文友在衣冠廟鋁材廠一文友家舉行小說評選活動,邀請鄧墾、陳墨和我參加。參評的小說有八、九篇,另有一首長詩。從上午一直進行到下午六點,中午聚餐時,魯連(周永嚴)對我的詩歌「我是一朵野花」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見。經過直率的點評和投票,評選結果是張浩民的《小青草》獲獎,獎品是一套美國辛格的短篇小說選。魯連(周永嚴),(1947年-2003年)老知青,文革中遭受十六年的囹圄之災。因在《四川文學》上發表《阿龐》、《阿菊》等小說,被破格錄用為《四川文學》編輯,但他更多的優秀小說,如《陰山下的女囚》、《蠻加》等都被當局封殺。可惜魯連(周永嚴)在獄中罹患肺氣腫,於2003年3月30日英年早逝。
杜遠澍老師生前(1930年5月11日——2001年5月11日),於2001年2月25日入院前給我來信說,已給鄧墾轉達了我的意見,近來「詩太少」,希望他抓緊時間創作。鄧墾回覆說,「都59歲了」。(當時鄧墾57歲)杜遠澍老師在信中指出,「寫詩不在年齡。而在情思與環境」。他表揚了陳墨和無慧仍堅持不斷地寫作,算得好樣的。他說:「三十多年帶枷行,能繫戀野草,不容易,只要不忘初衷,「春風吹又生」總會有的」。
2001年春天,毛哥自費印刷了《鄧墾詩選》,從萬里外托朋友帶到我手上,仍然過于謙遜地囑我批判。我心知肚明,費盡心思才用詩的形式,表達了我對他的瞭解(父親是城市貧民,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和評價。
追尋的燦爛——《鄧墾詩選》讀後——
寂寞地追尋了四十餘年,
滿紙不平溢於字裡行間;
一首《三峽》透視著殺戮的歷史,
一曲《海螺》吹響了刺耳的異見。
二十六年的茅屋,十八年的油燈,
「螺絲釘」釘死你大半生的苦難;
教堂的鐘聲敲不醒你沉溺的夢,
黃包車卻拉來一部夢稿的心酸。
人的存在是你專注的視角,
喜怒哀樂唱得平實又前瞻;
《公孫樹》是你不彎腰的靈魂,
價值關懷始終突顯於筆端。
狗竇大開,腳生雞眼,
全不顧有人指點邊緣的荒誕;
生命的價值至今你仍在追尋,
而追尋的歷程就是燦爛!
2001.10.14
如今,毛哥因長期服用激素治病,面部有時能見到明顯的「滿月臉」。他的天涯博客仍然堅持每天更新,即使在【「發佈中」轉呀轉呀,就是發不出來。】,他也不放棄。據他的博客說,毛哥編《「野草」三百首》仍在進行中。我敬佩他繼續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行為,但擔心他的長篇紀實「南河背影」何日能完成。故特地抄錄《鄧墾詩選》「作者自傳」中的最後一段,作為本文的結尾。
「我來時,教堂的鐘樓沒有敲響祝福的鐘聲。我不需要祝福,我就是敲鐘人。聽,我的鐘聲,正匯合所有的「受苦、奮鬥、而必戰勝的自由靈魂」的鐘聲,成為一股浩大的洪流,為一切醜惡送行!」
2016年6月6日初稿
2017年3月9日定稿
──轉自《公民議報》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劉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