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調查記者的天津爆炸真實見聞:走多遠,作多久(深度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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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新京報調查記者的天津爆炸真實見聞:走多遠,作多久(深度好文)

這場爆炸,真的像是一場電影。

躺在賓館床上的我,看著自己的照片,這樣想。

1.

好萊塢科幻大片,都沒有這麼震撼。

在我喜歡的電影《康斯坦丁》里,基努里維斯進入地獄,烈火炙烤一切,跟這裡的情形如此相似。這些燒成框架的車身里,像是要時刻爬出地獄的厲鬼來。

這時候一個消防員拖著水袋,飛快地跑過我的鏡頭。

他淹沒在這些地獄之車的海洋里,而在昨晚,這裡是一片火海!

一個人,在這些人造物之前,是多麼渺小;在水火與自然面前,又是多麼脆弱!

有人稱消防員為「偉大」,而我看到的,卻只是柔軟易碎的肉身。



我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這,是一次考驗。

2.

我要回顧一下這一切的源起——

8月12日深夜,睡之前,我看到了塘沽爆炸的消息,有小視頻。我還轉發到了一個朋友群中。但我真的沒意識到這場爆炸有多嚴重。

等第二天一早醒來,才發現朋友圈已經刷屏了。

已經遲了,猶豫要不要去。突發報道本報本來就少,而且出事地點不是北京。

然而,這麼近,不去?會後悔。

跟部門領導請纓,允。出發。

打車去南站的路上買了到天津的高鐵票,想直接買到塘沽,發現並沒有列車。

路上一直跟同去不同時的浩哥溝通行程,他比我早買了到天津的票。

9:30,乘上去天津的車。

坐在座位上,浩哥忽然發來簡訊,說十點有南站直接到達濱海的高鐵。

網上一搜果然!

猶豫,是先去天津,還是換車直接去濱海?

跟在家住天津,工作在濱海的超,一直聯繫。浩哥和超都不確定天津到濱海的交通暢通,輕軌已經確定關閉,計程車呢?50多公里。。。

9:36分,高鐵開車前兩分鐘,我跳下來,買了去濱海的票。

10:10分,再次坐上高鐵。

11:10分,準時到達濱海。

出站,計程車,直達泰達醫院。

3.

離現場越近,我越是興奮起來。

錯過第一現場,我只能先去醫院看看第二現場。

但我的心裡,早就確定不能止步於此。

傷員在填充每一張病床,志願者和愛心人士在填充每一寸戶外空間。

與志願者/愛心人士同時出現的,還有層層的安保和管制,我在醫院裡轉了兩圈,發現拍到重傷員和救治情況比較困難。於是當即決定改去現場。

我出門沒有帶口罩,因為雖然前方有傳來空氣有毒的消息,但我直覺並不會太嚴重,因為濱海人並沒有疏散。超也告訴我,他們上午還去濱海正常上班了。

來到濱海,發現空氣質量還好,除了霧霾。

街上有不到一半的人戴了口罩。在步行趕往火場的路上,看到很多這樣的場景。

我默默在心裡說:不要嚇自己了!沒那麼嚴重!

4.

我並不知道火場附近的環境,所以選擇了步行,可以在路上熟悉環境,並且隨時拍攝。

離火場一公里左右的一處居民樓,玻璃幾乎全被震碎,窗帘隨風凌亂。

附近的居民也像是在看電影。。。

路上跟凌晨就進入第一現場的新京報攝影大路聯繫,他還在裡面,外面已經嚴格警戒,突破預期比較困難。

再跟大路聯繫,他說已經被武警趕出來了,不再進去了。

這麼說,待會兒我有可能是裡面唯一的記者。。。

有警戒的地方進不去,我直接順著高架橋往裡(左邊)走,高架橋下是一個工程車停車場,裡面人員已經撤離,無人看管。

進去繼續靠近火場。走了三四百米,忽然橋外的路邊有保安出現,大聲呵斥我:出去!你幹嘛去!你這是第二次了啊!

我想他們認錯人了。不做對抗,轉頭往回走,等停放的大卡車遮住我時,我就拐進了停車場靠近警戒線內部的位置。

一米高的欄杆,外面是幾米寬的輔路,路對面,是防護林,夏天,鬱鬱蔥蔥。

進了樹林,外面是絕對看不到的。

於是翻過欄杆,一秒鐘飛奔過馬路,衝進了防護林。



林中都是小樹,有十幾排,林子的另一邊,是一座居民區。

我穿行在林間,繼續往爆炸現場的方向走。

忽然林子外社區的小路上有人影晃動。我連忙俯身停下腳步。

是巡邏的武警,一隊五六個人。他們在路上徘徊了幾分鐘,我大氣兒也沒敢出。

終於,他們原路返回。我又起身往前走。終於看到了接近現場的情況——

5.

地上躺著一隻玩具熊布偶,不知道是從哪裡的房間震出來的。

三層小樓內外,玻璃都碎成了渣。往裡走時,一條黃狗忽然躥了出來,驚慌失措地跑開了。

走進第一層,就看見部分牆體被震塌。想要爬到二樓三樓,太危險。



終於在最邊上的房間,找到了基本沒有損毀的樓梯。我踩著被震落的門框和水泥塊,爬上了三樓。眼前,一片開闊,我要的就是這裡——

接下來,就是等待對面的舉動。這時我才發現,我藏身的小樓,是離火場最近的建築物。

大路出去前告訴我,現場的消防員已經撤出了,現場空空蕩蕩。

他們在試著滅火。但泡沫噴過去,很快廢墟里就傳來爆炸聲。只得又停止。過幾十分鐘,又會再嘗試滅火,然後又回引發輕微爆炸。

消防拿火勢毫無辦法。留下的人員本就不多,又大都處在待命狀態。

6.

平靜了幾個小時。各種消息傳來,魚龍混雜,說有防化部隊要來,說有毒氣泄漏。。。而我不為所動,因為下面的消防員仍然沒有撤離,而且他們不戴口罩。

但等了太久,樓上能拍的已經都拍了,距離三點給微信公眾號發片的時間越來越近。我不能忍,要下去拍特寫。

金屬的輪胎懸掛已經燒成粉末。

地面是滾燙的,透過鞋底灼烤腳下。燒化的金屬在地上淌成各種液態的形狀,很多,很多。讓我想起終結者里的液態機器人。

廢棄的汽車包圍著我,離火勢最近的地方,只有二十米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

周圍是幾千輛燒成框架的汽車,腳下滾燙,我如同身處地獄。

7.

剛剛拍完離現場最近的火場特寫,我又回到了藏身的小樓。

當我準備發片時,忽然一聲悶響,又炸了!2點44分,一團黃煙。



我之前看到的是黑煙和白煙,夾雜著一小部分藍色和其他彩色的煙霧。這坨讓我驚了,太醒目了。

這個時候我聽見火場外的消防員衝著火場內高喊:趕快出來!又爆炸了!

裡面的消防員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外面的消防員接著高喊,隨即打開了警報器,刺耳的聲音傳遍事發地點。消防員才醒悟過來,狂奔出去。

我一看情況不對,迅速裝起設備,飛速衝下樓,重新奔跑回小樹林中。

在樹林的陰涼里,我一邊發稿,一邊惴惴不安地聽著外面的情形。猶豫自己是不是要退的更遠一些。但聽聲音,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頭頂樹葉縫隙里透出的天空是藍色的,那坨黃煙似乎很快散去了,並沒有更嚴重的後續。

4:10,我發完稿子。準備再回到現場看看情況。

離爆炸點最近的那些消防員撤了之後,就沒有再回來。

這次真的安靜了。

8.

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等。

但我又不想走,因為消息說防化部隊要進來,消息還說廢墟內還有兩個未燃燒的危化品儲存罐,有爆炸危險,準備人工引燃。

跟其他媒體單位不同,我們報社只來了我一個記者,守住這第一現場,就特別重要。

同事也發來了前來執行防化任務的北京衛戍區的聯繫人。他卻還沒到濱海。後來到了,卻又說,現場太危險,他自己都進不來,讓我「想其他辦法進去」。我沒告訴他自己就在裡面。

在我長長地等待期間,幾個老朋友,馮小豪、浩哥、楊老師幾乎先後腳來到濱海,並且很快向著現場靠近。

我向三個哥們說現場可以偷偷進來。浩哥是最先到外圍的,但不幸的是,他沒能避開武警。被「兩個人架出去了」,相機還被沒收,闖入失敗。

小豪和楊老師在外圍拍了不少片子,小豪甚至用手機即時發了一個圖片專題。然後幾經輾轉,他們趟過一條小河溝,終於來到我藏身的地方。

5:50,楊老師和小豪到了。

楊老師幫我帶了一瓶水。這瓶水是我從早上起床後喝了一袋牛奶之後,入口的第一口水。真的感覺就是救命水。

我早飯就著牛奶吃了一袋奧利奧,中飯在警戒線內沒有吃,雖然帶著餅乾,但沒有水,乾巴巴的也吃不下去。9個小時在燃燒的爆炸現場滴水未進,口乾舌燥,肚裡又空的讓人心慌。

9.

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讓你們如此關心。

對於進入現場,我是幾乎沒有什麼顧慮的。也沒感受到太多的危險。但我的朋友們卻有不同的反應。

中午進來的時候,超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之前我們一直在聯繫,她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發給了我。聽見我說自己偷偷進了現場,她馬上掛斷了電話。

後來,我的好友小豬在微信里說,超給她打電話哭了,說我進去太危險了,但她知道「勸他出去也沒有用」。

下午小白給我發微信,罵我「神經病,為什麼要跑到離爆炸地點這麼近的地方」,讓我馬上退出去。我騙她自己已經出去了,她又讓我在微信發送自己的位置給她。。。整個下午,她都在勸我遠離現場。她說:雖然我很敬佩勇敢的記者,但我一點也不想你去擔任那個角色!

微信里,有無數人鼓勵我,囑咐我注意安全,把最新的他們知道的消息發給我參考,有些「危險信息」,我甚至重複收到了十幾次。也有朋友把各種援助信息發給我,晚上找旅館時,曹政童鞋還主動提供企業贊助的免費住處,可惜當時我已經找到地方了,辜負了同事一番美意。

謝謝大家。

10.

18點左右,一小隊穿黃色防化服的人進入現場又出來之後,現場就沒有新的情況了。外面的朋友一直提醒我們傍晚可能要人工引爆,但我沒有發現任何要引爆的苗頭,也一直沒有撤離。

18:30,實在等不下去了,引爆的消息越來越急迫。小豪和楊老師跑出去拍對面的居民區損毀情況去了。

我也隨即跟了過去。

離爆炸地點僅僅幾百米的地方,就是萬科海港城的居民樓,此時已經一片狼藉,沒有一處窗戶是完整的,室內的雜物拋灑出來,遍地都是。

我不知道昨晚這些居民室內,究竟發生了怎樣的震顫,因為雜物竟然被甩出來灑在爆炸地點的方向,爆炸的衝擊波不應該把物體拋到反方向去嗎?

我一直不得其解。

居民樓下的小汽車全都車體變形,玻璃全碎了。



被子被拋出來,掛在車上。

各種衣物,雜物

美好的夢想和現實的生活,全都被震落在地。

錢,遍地的錢。



還有好多好多東西,馮小豪甚至看到了情趣內衣。。。

這些都被瞬間拋出了正常的世界。

每個人的生活都像是一個陶罐,裡面藏著很多東西。但它太脆弱了,一次震撼,就碎了。

我們辛辛苦苦攢的錢,買的房子,買的車,一瞬間就破碎了。

我們花了無數年時間,給自己囤積的各種生活用品,一瞬間就消失了。

甚至生命——不能想像生命。

可是只要生命還在,上面的那些東西丟了又有什麼呢?

看到這些場景時,我才明白了什麼,叫「身外之物」。

除了生命,一切的其他,都是空。

11.

我們三個人只拍了幾分鐘,就被警察發現了。

收了我們的身份證,盤問,搜查。

因為看到很多警察市民阻止記者拍攝和報道的消息,我們沒有說自己是記者,而是說是學生,因為好奇而進來。

我覺得我們的謊撒得很低級,不會有人信的。我們的書包里就是相機和電腦。

我的身份證還是自己在傳媒大學讀書時的,地址也寫著學校。

警察竟然沒有表現出一眼識破謊言,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相信了我們,但他們最終也沒有戳破我們,沒有要看我們記者證,反而口氣舒緩下來,說搜查我們是為了居民財產的安全,為市民負責,也為我們自己負責。

搜查的時候,他們讓我打開書包,翻出口袋,我說你們自己來搜吧,他們卻不敢。我相機里的內存卡已經掏出來藏到褲子內口袋了,裡面沒卡,一個警察說是不是藏在身上,雙手搜了一下我身上,比較潦草,沒有發現卡。又讓我打開手機,把手機拍的照片一張一張刪掉。之後又打開電腦,我的電腦是待機狀態,開機後的桌面上放的就是現場照片,我也逃不過去,就把電腦上照片刪掉了,他們還機警地發現了我另一個放照片的文件夾。

我不認為我們的「學生謊言」能騙得倒人,但警察的態度真的很複雜,並沒有完全盡職盡責,表面上搜的很嚴,卻又漏洞百出。

出來後,我才發現,我是三個人里被搜得最仔細的,還刪掉了手機照片,還刪了電腦照片。

在搜查結束後,出來之前,一個警察還大聲呵斥我:「脫掉鞋子!」他懷疑我在鞋裡藏了東西,真是too young,too simple,還讓我掀開鞋墊看。當然他一無所獲。

我們出來了。

12.

整個下午都在現場藏著,外面的醫院也沒有拍更多片子,消防隊和防化部隊也沒有拍到,還是有很多遺憾。

出來後我們走了幾百米,然後打到了車,戴著口罩的女司機問我們是不是家屬,我們說是媒體的。

下車時,她不肯收錢,說「你們太辛苦了」。最後我們還是給了錢。



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時,一個記者忽然說:朝格圖自殺了。

朝格圖,原新京報深度報道部記者,現在深度報道部已經沒了。

我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聽見朝格圖就說:我還去過他家呢,睡過他的床。

是的,三年前的事情了吧,我跟新京報的朋友去了與朝格圖合租的房子里,他出差不在,晚上我睡在了他床上。

他有一個大書架,有一隻很大的白貓,很溫順,晚上,白貓就跟我一起睡那張柔軟的雙人大床。

我一直想養那樣的貓。。。

現在白貓的主人已經不在了?那隻貓又怎麼樣了呢?

朝格圖是抑鬱症,跳樓去的,沒有給世人搶救的機會。

看了一天的地獄,又聽到這個消息,我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又少了一點希望。

一個與我有著奇妙的聯繫的人,我早就聽說過並且心有敬意的人,與同一隻貓睡過同一張床,卻沒有一面之緣的人,去了。我的感受是奇怪的。

覺得,世間的事情,也不過如此罷。

13.

又是一個凌晨,睡之前,看到朋友圈裡,有朋友在說:

「零點到了,舊的一天,該刪除了吧!」

可是我不能刪除。

我看見有新京報的同仁在懷念朝格圖,她寫了一段歌詞:

「叫我怎麼能不難過,

你勸我滅了心中點火,

我還能夠怎說,

怎麼說都是錯。」

這一天,奇怪的一天,滿滿當當的一天。結束了。

小白說,我就是作。她讓我明天一早就回北京,發送實時位置給她。

我的網名是「小心和小欣」,很多人以為是兩個人的名字,其實我只是在說「小心這個叫和小欣的人」。而今天,有太多人跟「和小欣」說:小心!!!

我承認,作,我是有一點。但我現在想的是,在看到和聽到越來越多今天這樣的事之後——

我,還能走多遠?作多久?

end

by和小欣

轉發註:原文在微信已經被和諧,為滿足更多人的好奇,未徵得作者同意,轉發於此。

文章來源:牛博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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