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楊繼繩《墓碑》(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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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4年3月21日訊】【導讀】《墓碑》是一本記錄中國六十年代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的大飢荒真相的著作,作者是前新華社經濟記者、《炎黃月刊》副社長楊繼繩。他花了十多年時間,查閱資料,訪問經歷大饑荒的人,收集了上千萬字的資料數據,以翔實而豐富的資料記錄了大飢荒餓死幾千萬人的史實,揭穿了中共官方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之謊言, 揭示了餓死人的根源是人禍而非天災。《墓碑》獲得二零一三年美國海耶克圖書獎(The Hayek Prize)。作者說《墓碑》不僅是為紀念死去的三千六百萬人的靈魂,也是希望「埋葬」造成這個悲劇的中共體制。

(接上期)

七 同構同體的社會結構

中國在帝王時代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說法,但是,由於交通不便,鞭長莫及,還有王法不行的荒蠻之地。在毛澤東時代,藉助現代的交通和通訊,真正實現了昔日帝王的夢想。在全國所有的地方都有同樣的組織機構,都執行同樣的政策;全國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某一個組織之中,都喊同樣的口號,都流行同樣的政治話語;在相同的時間內各地的官員們都在召開同樣內容的會議。由於全社會都是同樣的情況,一旦出現政治災難也必然是全國性的,受難者找不到逃脫之地。本書介紹了一些省份在三年飢荒時的情況,讀者會看到,各地的情況竟如此相似,原因就在這裏。

當時中國的社會是同構同體的金字塔的社會結構。在城市,是市――區――街道辦事處――居委會――居民組――居民。在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找到和另一個城市相同的結構和相對應的層次和角色。在農村,是省――地――縣――公社――大隊――小隊――社員。在任何一個鄉村都可以找到與另一個遙遠的鄉村相對應的層次角色。在廣東省的一個生產隊和遠在千里之外的黑龍江省的某一個生產隊是一個相似形。廣東省的一個人民公社社員的生活方式和黑龍江省的一個人民公社社員的生活方式沒有多大差別。同構同體的社會結構,使社會結構穩定,社會成員角色簡單,社會成員的行為特徵同一化。政府機構金字塔,城市結構金字塔,農村結構金字塔,交織成網路,構成金字塔體系。每一個社會成員都被局限在這一網路的不同層級一個個網眼中。社會成員不能流動,社會成員之間也沒有交換關係。這種社會結構便於高度集中管理,它既排斥民主,也排斥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社會成員的個人自由也就完全消失了。錯誤的政策在這種社會結構中會通行無阻,不僅得不到抵制和修正,其錯誤效應還會層層放大。

在同構同體的社會結構里,沒有「化外」之民。著名女作家章詒和在四川被打成反革命時,她父親章伯鈞對她說:「你一定要活下去,那怕落草為寇也要活下去!」章詒和悲哀地說:「哪有草啊!」在這樣的社會結構里,饑民連逃荒都沒有去處。

八 約束人們行為的無形制度

制度可以分為有形制度和無形制度。前面說的都是屬於有形制度。無形制度是指兩個方面的結合,一是思想灌輸所形成的價值體系;二是中國的文化傳統,特別是政治文化傳統。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對人們行為的規範力,常常超過有形制度。

毛澤東所建立的價值體系是由共產主義理想、階級鬥爭學說、永不停息的鬥爭哲學、過分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犧牲個人保證集體的道德觀等一系列的思想觀念構成的。信仰、哲學、政治學、經濟學、道德觀等構成了一整套價值體系。這一價值體系是通過所有的輿論工具長期灌輸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成為判斷是非、善惡、美醜的標準。

幾千年形成的以王權思想為特徵的文化傳統,其積淀比新形成的價值體系還要深厚。在中國政治文化傳統中,君主是至高無上的。中國古代雖然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但從根本上說,重民,愛民不是目的,它是維護君權的一種手段,君主才是目的。(註十三)君主是全社會的宗法大家長,是法律和秩序的化身,是治亂興亡的決定因素,是全社會的最高教化者(政教合一),是認識的最高裁決者。君即父,父即君,君尊臣卑,忠孝一體。臣民必須自覺認同為子為臣的卑賤地位和工具屬性,恪守本分,盡心從事。王權主義與人格平等、個人尊嚴、個性獨立是對立的,依附、盲從、奴性是王權主義的產物。

這種以王權為特徵的文化傳統,經過幾千年的實行,已經深入到中國民間,深入到人們的思想深處,它在隨時隨地在起作用。傳統文化中的某些內容和共產黨的價值體系相溝通,成為集體主義的思想基礎。例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傳統思想中,把「仁」理解為「犧牲小我為大我」,把「義」理解為「共產主義」,就會產生很大的精神力量。人們迷信領袖,崇尚權力,順應潮流,逆來順受。在迫害臨近的時候,人們以欺騙求自保,以出賣朋友而換取自己的安全。在每一級權力階梯上的人都具有兩面性:在上級面前是奴才,在下級面前是主人。在這個權力金字塔上,高層的意志被層層放大,底層的聲音被層層壓制,這是錯誤的政策產生並順利推行的條件。「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面的錯誤會得到一級又一級的「創造性的發揮」,使錯誤政策「放大」。這裏只有正反饋,沒有糾錯機制。權力的鞭子加上天堂的誘惑,使幹部們失去了理智,變成了瘋子、騙子,變成了用鞭子驅趕著奴隸的惡棍。

無形制度不僅約束每一個人的行為,還形成一種廣泛的社會心理。這種社會心理是極權制度的社會根源之一。捷克前總統、著名學者哈維爾曾深刻地反省道:「在我談到崩潰的道德環境時,我是指我們每一個人。因為我們全都順從了這個制度,都把它當作不可改變的事實,從而維持了它的運轉。換言之,我們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對這個制度的存在負有責任,沒有什麼人只是一個受害者。是我們所有人製造了這部機器。」

九 極權制度的超穩定性

專制制度首先壓制的是地方豪強、社會能人。這樣,使豪強不能欺壓百姓,能人不能聚集財富。在專制制度下,處於社會最頂層的少數人可以任意消費和處置國家財富,但在高官以下的人,雖然可以按行政級次分享利益,但不允許官員以外的豪強存在,不允許政府以外的富人存在。這樣,可以實現高官以外的社會公正。高官的特權是國家機密,老百姓是不知道的,與此相反,政府控制的輿論還不斷地宣傳官員們如何「廉潔奉公」。老百姓雖然受專制的高壓,但心裏不平的情緒很少。

在專制制度下,剝奪和保障是並存的。中央政權剝奪了老百姓的勞動成果,但給老百姓以最低生活保障。多數群眾雖然處於半飢半飽、衣衫襤褸的狀態,但可以維持生命。生了病,也可以得到簡單的醫療。如果年景好,經濟情況好一些,群眾生活可以略有改善。由於信息單一,老百姓不知道國外的情況,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老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雖然自己生活水平極度低下,但情緒上還滿足,沒有更多的奢求。如果沒有更大的壓迫,就不會有造反的要求。西方國家的一些自由主義者,過高估計了專制制度下群眾的反抗情緒。在二零零三年的美伊戰爭中,美國人以為他們的大兵一到,伊人民就歡迎解放者。實際情況與美國人的期望相反,不僅沒有大批的叛變者,也沒有外逃的難民,而叛變者恰恰是接近薩達姆的上層人物。

極權制度使多數人利益受損,但很難有人出來為多數人的利益而挑戰當局。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論證了這個思想:如果個人行動使整個集團增加利益,則可以假設個人付出成本與集體收益等價。但付出此成本的個人卻只能獲得集體收益中的極少份額。集團利益屬於所有的人,集團越大,成員越趨向于搭便車而坐享其成。以致於「經濟人」都不會為集團的共同利益採取行動,進而產生「集體行動的困境」。(註十四)由於迫害,所謂「理性人」都不敢對暴政有任何微詞。於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專制出現了。每個人都服從於權力的意志,無疑,它比以往任何一個政權強大。

極權制度的超穩定性是因為政權以外的民間力量難以推翻它,這一點,在本書「大飢荒年代的社會震動和社會控制」一章中已有闡述。

十 這個制度缺乏糾錯機制

在極權制度下,最高統治者即使有最完美的人格,也難避免犯錯誤。

首先是他聽不到不同的聲音。他不可能集中更多人的智慧把事情辦好。一個人的腦袋代替了千百萬人的腦袋,難免出現決策錯誤。他做出錯事以後不僅沒有人敢批評,還要阿諛奉承,小錯會鑄成大錯,局部錯誤會演成全局錯誤。

更為重要的是,專制制度下的高層領導者常常受騙。他們得到的信息很多是假的。用假的信息作決策,哪有不犯錯誤的?在極權制度下,最高統治者壟斷了一切信息,控制了一切輿論。他主觀上想控制百姓的耳目,客觀上也就封鎖了自己的耳目。在這個制度下,信息只能縱向傳播,上情下達,下情上達。由於利害的誘導,下級總是反映對自己升遷有利的信息,只反映上級愛聽的信息。最高領導人就是根據這些假信息作出決策的。一九五八年糧食「放衛星」的假信息,使毛澤東考慮「糧食多了怎麼辦」的問題,並提出了「少種、高產、多收」的指導思想,使得大片耕地撂荒。

從一九五八年冬到一九六零年初,農村餓死人的情況大量出現。由於得到不全面、確切的信息,在毛澤東認為,這類情況是個別的、暫時的困難,不應妨礙國民經濟的繼續躍進。廬山會議繼續反右傾,把左的政策推向更左。在毛的全力推動下,一九六零年一月上海政治局擴大會議號召:三年完成《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五年趕上英國,同時著手部署在城市大辦人民公社。到了三月,杭州會議更號召:實現「城鄉公共食堂普遍化」,緊接著,全國各大城市紛紛興辦起人民公社。

一九六零年春夏,在飢荒進一步全面加劇的情況下,毛澤東從省委書記那裡得到的還是好消息。一九六零年二月二十四日,貴州已出現嚴重的餓死人現象,中共貴州省委卻向毛彙報:全省食堂辦得好和比較好的佔總數百分之八十。毛又予以讚揚,說貴州的經驗「是一個科學的總結」。在全國推廣了貴州省辦公共食堂的經驗。(註十五)一九六零年三月,由張平化任第一書記的湖南省委向毛和中央報告了興修水利改造農田的大量喜訊,還說「群眾的福利和健康普遍較好。」(註十六)二月二十七日、三月二十一日,在由舒同任第一書記的山東省委給中央的報告中說「對於社員的生活安排問題……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績」,雖然也承認該省存在水腫、餓死人現象,但卻把壞事當作好事彙報,報告認為全省「當前形勢無限好」,還總結形勢無限好的幾大表現。(註十七)三月五日,黑龍江省委的報告說「大多數食堂辦得很好,一般都有菜園子,大多數養了豬,一部分培養了雞……」(註十八)三月五日,由吳芝圃任第一書記的河南省委向毛澤東報喜訊:河南全省人口百分之八十八已入食堂,辦得好的的食堂佔總數百分之六十六。吳芝圃且聲稱該省創造的三級書記進食堂,搞「試驗田」的措施,鞏固了社會主義的食堂陣地。(註十九)在此期間,中共中央辦公廳根據河南、河北、山西、山東、甘肅、遼寧、吉林、黑龍江八個省市的彙報整理的報告說:「目前大多數食堂是辦得好的。」(註二十)

為什麼最高領導人聽不到不同的聲音?前中共中央宣傳部長朱厚澤曾對我說:你站在天壇圜丘的園心大喊一聲,一會兒迴音從四面傳來。你聽到的聲音還是你自己的聲音。天壇這個地方就象徵我們的政治體制,在這種體制下,最高統治者聽到的聲音都是自己的回聲。換言之,他發出什麼信息,下面就會送來同類的信息。他不可能聽到與他意志不一致的聲音。

毛澤東有時相信一些謊言,有時對有些謊言將信將疑,但也沒有辦法。據毛的秘書葉子龍回憶,開始,毛澤東對「放衛星」的報道是相信的,對於糧食「放衛星」的浮夸報道,毛澤東都逐篇認真閱讀,在一些地方還用紅鉛筆劃了杠杠。(註二十一)後來,對大躍進中出現的許多問題,毛澤東看到了。他視察很多地方,儘管事先地方幹部做了這樣那樣的「準備」,毛澤東對一些放衛星、說假話是有所察覺的。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三日,毛澤東到天津新立村參觀稻田,公社領導人說這塊地畝產十萬斤。毛澤東不信,他指著一位市領導說:「你在吹牛。這不可能,你在放大炮,我是種過地的,你沒種過地吧,這靠不住,十萬斤,我不信,堆都堆不出來么!」那位領導說:「他們用電燈為水稻照明,用鼓風機往裡吹風。他們讓小孩往水稻上站。」毛澤東說:「娃娃,不要上去。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啊!」(註二十二)

毛澤東對聽不到真話也很苦惱。有一次他當著葉子龍的面,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為什麼不說真話?到底為什麼?」(註二十三)

據葉子龍回憶:「早在一九五八年一月份的南寧會議上,毛澤東就說過要做老實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但是,在實際工作中,毛澤東聽到的不完全是實話。」毛澤東找人了解情況,但聽到的是一片好好好,沒人講問題。(註二十四)

在這個制度下的領導人不僅容易犯錯誤,而且缺乏糾錯機制。沒有糾錯機制的制度是最危險的制度,民主是最好的糾錯機制。而極權制度出現錯誤后,只有最高統治者幡然悔悟,才能糾正錯誤;或者通過你死我活的「路線鬥爭」,改組領導機構,才能改弦更張。

在是否出現錯誤和糾正錯誤方面,制度的重要性遠遠超過領導者的個人素質。壞制度下的好人主事,可以減少損失,但全局的損失難以發現和糾正。在大飢荒期間,由於主事的領導人素質不同,各省死人嚴重程度不同,但全國還是餓死幾千萬。相反,在好制度下的壞人主事,也會造成損失,但容易發現和糾正。壞人會很快會失去權力。

註解:

[註十三] 劉澤華:《中國的王權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零零年十月,第二零九頁。

[註十四] [美]曼瑟爾•奧爾森(Mancur Olson):《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郭宇峰、李崇新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四月第一版,第七十二頁。

[註十五]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九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四十四-四十六頁。

[註十六] 同上,第六十四-六十五頁。

[註十七] 同上,第六十二-六十三頁。

[註十八] 同上,第六十八頁。

[註十九] 同上,第七十四-七十五頁。

[註二十] 同上,第七十三頁。

[註二十一] 葉子龍:《葉子龍回憶錄》,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第二一九頁。

[註二十二] 同上,第二二零頁。

[註二十三] 同上,第二五八頁。

[註二十四] 同上,第二二一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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