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楊繼繩《墓碑》(九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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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4年3月19日訊】【導讀】《墓碑》是一本記錄中國六十年代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的大飢荒真相的著作,作者是前新華社經濟記者、《炎黃月刊》副社長楊繼繩。他花了十多年時間,查閱資料,訪問經歷大饑荒的人,收集了上千萬字的資料數據,以翔實而豐富的資料記錄了大飢荒餓死幾千萬人的史實,揭穿了中共官方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之謊言, 揭示了餓死人的根源是人禍而非天災。《墓碑》獲得二零一三年美國海耶克圖書獎(The Hayek Prize)。作者說《墓碑》不僅是為紀念死去的三千六百萬人的靈魂,也是希望「埋葬」造成這個悲劇的中共體制。

(接上期)

第二十六章 大飢荒的制度背景

為什麼像糧食「高產衛星」那麼離奇的謊言沒人揭穿?

為什麼數千萬的饑民瀕臨死亡得不到救助?

為什麼造成餓死人的路線、政策一直持續三年?

為什麼農村基層幹部能如此殘忍地摧殘農民?

為什麼餓死的大多是生產糧食的農民?

為什麼餓死幾千萬人絕世慘案能夠密而不宜、一直隱瞞半個世紀?

這些問題只能從制度中找答案。

產生大飢荒產生的根本原因是制度。造成中國這場大飢荒是一種什麼樣的制度呢?是以中國傳統的王權主義加上斯大林的專制主義為特徵的極權制度,即藉助秦始皇的政治制度的框架,實行全面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制度,用毛澤東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的制度。

一 毛澤東是中國最後一個皇帝

一九七三年八月五日,毛召見江青,令其手記七律一首,這首詩是批評郭沫若《十批》(註一)的。

勸君少罵秦始皇,

焚坑事業待商量;

祖龍雖死魂猶在,

孔學名高實粃糠。

百代都行秦政制,

《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

莫從子厚返文王。

(註二)

中國過去幾千年的歷史就是帝王專制史。毛澤東沒有擺脫幾千年帝王專制的強大慣性,在他的頭腦里,王權思想還有重要地位。他這裏說《封建論》作者「唐人」是指唐代的柳宗元,字子厚。在秦以前的分封制,封建領主在他的封地上有很大的獨立性,中央政權不能全面控制,有「尾大不掉」的情況。秦始皇廢封建設郡縣。柳宗元在《封建論》一文中,認為秦始皇最先實行的郡邑制優於周代的分封制。柳宗元從權力集中的角度來評判優劣的。郡邑制把全國的一切權力都集中於皇帝手中,地方官員由皇帝任命,地方官員的去留完全由皇帝決定,「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秦始皇創建的行政制度沿襲了兩千多年。

多年來,人們用「封建社會」來描述中國幾千年的政治制度,歷史學家劉澤華先生的《中國的王權主義》一書,使這個認識加深了一步:自秦始皇以後,中國不是封建主義,而是王權主義。(註三)實際上,和毛澤東對應的不僅僅是王權主義,而是極權主義。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也有人譯成全權主義。它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出現的一個政治術語,是墨索里尼最早發明的,墨索里尼強調「一切從屬於國家,不許脫離國家,不許反對國家」。極權主義以強有力的中央統治為特徵,試圖通過強制和鎮壓,對個人生活各方面進行控制和指導。極權主義把整個社會囚禁在國家機器之中,對人民的整個生活實行無孔不入的統治。極權主義為了實現國家的目標(這個目標是按國家領導人的認識水平和偏好制定的,他們認為這個目標是為了「最大多數人最大的利益」,只有他才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的利益」的代表),不惜一切代價,傾全力以達到目的。大規模的、有組織的暴力行動在極權制度下是被允許的,有時是必要的,它因無限忠於國家的意識形態而變得合理。在王朝時代,由於交通、通訊的落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不過是一個理想,國家的權力很難經常深入到版圖的每一點上。在毛澤東時代,由於有了現代武器、現代交通工具、現代通訊技術和組織手段,國家的權力深入到一切邊遠的鄉村、一切山野角落,深入每一家的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大腦和腸胃。行政權力的擴張,已經達到了極致,已經達到了盡頭,已經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

毛澤東這一代領導人奉行的是共產主義,共產黨人的理想是建立一個沒有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制度,在這個制度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人人平等。他們描繪出了人類最美好制度的圖景。為什麼他們所建成的制度和原來的理想大相徑庭呢?哈耶克在他的《通向奴役之路》這本書中,對這個問題作出了深刻的回答。我不再重複他這本書的內容,我只是想說,我並不懷疑開創者的真誠。他們中很多人也許是想救民於水火的仁人志士。但是,他們宣傳共產主義理想的時候、開始用這個理想建造這個制度的時候,不會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人的認識是有限的。

制度是人和人的關係,也是個人和整體的關係。通過制度把單個人的活動連接成整體。但是,連接整體以後所導致的結果,任何個人憑著有限的知識和觀察,是不能預知的。這像數學中的「有限」和「無限」的概念一樣,在「有限」中得出的正確結論放在「無限」中有時是不正確的。這是一。

制度是千百萬人共同建造的,但是,建造的過程並不是完全遵循建造者的意願,它要因襲原有制度的遺產(現代語言稱為「路徑依賴」),它還要受到種種外力的影響。一種「理想的」制度建成以後,建造者會驚奇地發現:「竣工驗收」的成果和「設計圖紙」大相徑庭。這是二。

第三,從理論上說,制度是為人服務的。但是,一旦制度建立起來以後,人們都要受到這個制度約束。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制度本身的力量(制度的邏輯力,制度的慣性力)又迫使制度的執行者做出「不得不做的事情」。做出這些事情的後果是與制度建造者的最初願望有時是相悖的。

哈耶克說:「在我們竭盡全力自覺地根據一些崇高理想締造我們的未來時,我們卻在實際上不知不覺地創造出與我們一直為之奮鬥的東西截然相反的結果。」(註四)中國人經歷的情況正是如此。

毛澤東身處高位以後,在中國王權文化傳統浸潤中,在列寧、斯大林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框架里,把早年自己曾宣揚的民主拋到九霄雲外,儼然以帝王自居。

二零零零年的一天,曾任毛澤東的秘書的李銳,在與他的老朋友在一個飯桌上(當時本書作者也在這個飯桌上)說,在延安,毛澤東曾戲問他的俄文翻譯師哲:總統和皇帝有什麼不同?師哲按照書本知識說了個一二三,毛澤東哈哈大笑,說:「其實是一樣的!」

毛澤東這個理解不足為怪。他是在中國農業社會成長起來的,沒有接受過西方民主法治的教育,對農民起義改朝換代情有獨鍾,在他眼裡,總統和皇帝都是君臨天下,都是統率萬民,當然沒有什麼不同。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在討論《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草案時,朱德的秘書陳友群提供一個情況:一九五零年四月,中宣部起草的「五一」節的口號中,最後兩條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毛澤東在審定時,親筆加上了「毛主席萬歲!」這一條。「毛主席萬歲!」這個幾億人呼喊了幾十年的口號竟然是毛澤東自己要別人喊的。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其實也好理解:要「君臨天下」就得有人山呼萬歲,在專制社會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法國大作家兼哲學家安德烈•馬爾羅曾在一九七二年向身為美國總統的尼克鬆介紹毛澤東:「有一次我問他是否把自己看作是中國最後幾個偉大皇帝的繼承人。毛說,當然我是他們的繼承人。」 (註五)

經過幾十年的奮鬥,毛澤東這一代人藉助「分久必合」、「久亂必治」的歷史契機,把歷經半個世紀戰亂的國家整合起來了。他們在中國皇權文化的土壤上構築了一個金字塔式權力結構。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解放軍,高度集中的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強有力的思想控制,同構同體的社會結構,這些相輔相成,形成了一個十分穩定的、高度集中的權力金字塔。毛澤東身處金字塔的頂端,牢固地掌握了這個權力結構之柄。這個「柄」就是軍隊和黨的控制權。有了這個權柄,他就比任何人強大,他就成了全國至高無上的政治權威、思想權威。民眾的個體在這個權力結構里微不足道,他們只能為全國唯一的目標――共產主義獻出一切。

這個金字塔結構最早是由秦始皇建立起來的,是經過兩千多年的逐步完善的。儘管毛澤東時代是中國帝王專制的尾聲,但這種制度對社會、對民眾的控制比歷代帝王的專制更為嚴密細緻,更為深入廣泛。

中國最後一個皇帝不是袁世凱,而是毛澤東。毛澤東實際是現代中國的皇帝,但他比秦始皇和歷代皇帝更加強大,統治更加嚴密。歷代帝王可以像法皇路易十四那樣說「朕即國家」,毛澤東的許可權遠遠超過了他們,他可以說「朕即社會」。在毛澤東以下的各級領導機關,主要領導人都是毛澤東的臣下,但在他自己領導範圍內像毛澤東一樣行使權威。他們也是一個個土皇帝。

二 國家壟斷一切經濟資源,嚴密控制一切經濟生活

哈耶克說:「形形色色的集體主義,如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等等,它們之間的不同在於他們想要引導社會努力所要達到的目標性質不同。但他們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不同,則在於他們都想組織整個社會及其資源達到這個單一目標,而拒絕承認個人目的至高無上的自主領域。」(註六)

怎樣「組織整個社會及其資源」達到共產主義的「這個單一目標」呢?這就得通過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中國共產黨人建立的正是這樣的經濟體制。這個體制完全剝奪了個人的自主領域。

在農村,實行經濟集體化,生產資料收歸集體,農民生產的糧食、棉花、油料等一切產品全都由國家統購統銷。生產隊種什麼作物,種多大面積,怎麼種植,農民和生產隊的幹部沒有權力決定。實行糧、棉、油統購統銷以後,城鄉居民的生活資料全都由國家憑票證供應。

在城市,工商業都由國家直接經營管理,各類物資全由國家控制。到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後的一九五七年,全民所有制工業產值在工業總產值中的比重佔百分之五十三點八,集體所有制工業佔百分之十九,公私合營工業佔百分之二十六點三,私人工業佔百分之零點一,城鎮個體工業佔百分之零點八。在社會商品零售總額中,全民所有制商業佔百分之六十二點一,集體所有制商業百分之一十六點四,公私合營商業佔百分之一十六,個體商業只佔百分之二點七,農民對非農業居民零售額為百分之二點八。(註七)

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生產資料不是商品,不能自由買賣,全都由國家計劃調撥。只有國家計劃,沒有市場。個人不可能在「國家分配」以外的渠道買到任何物資。工廠生產什麼,生產多少,用什麼樣的方式生產,全都由國家下達計劃。工廠建一個廁所也得層層報批,蓋上幾十個圖章才能動工。財政統收統支,產品統購包銷,外貿統進統出,職工統招統配,工資全國統一制定級別、統一時間調整。

經濟建設的重大決策集中到中央。其中,毛澤東的個人意見份量最重。例如,中國的很多經濟指標是毛澤東提出來的。在這樣經濟制度下,全部國家經濟機構是一架大機器,是一架使幾萬萬人都按照最高指令工作的機器。在這架大機器里,控制中樞(中共中央)一方面集中老百姓的勞動成果,由中樞支配,一方面對老百姓的生活資料實行各種形式的配給制。中國當時的制度不僅剝奪了老百姓獲取食物的權利,也剝奪了百姓通過自己的勞動創造食物的權力。

要使最高當局的經濟指令暢通無阻,就必須實行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要使最高當局的指令不受干擾,就得清除「噪音」和「雜音」,實行輿論一律。

三 中國共產黨領導一切

中國的政治經濟權力高度集中在中國共產黨手裡。中國共產黨是一個世界上人數最多的嚴密組織。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中國共產黨有一千五百萬黨員。在「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紀律約束下,所有的黨員必須信奉一個思想--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所有的黨員必須執行一條路線--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所有的黨員必須尊崇一個領袖--毛澤東。由於中國是共產黨一黨專政,所以,不僅共產黨員這樣做,也要求全民這樣做。

中國共產黨是按照蘇聯共產黨的方式建立起來的。它是一個「組織嚴密的、有鐵的紀律的黨」。黨內奉行「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的原則。黨內不同意見很難發表,對黨的領導人的權力制衡力量很微弱。這種「組織嚴密的、有鐵的紀律的黨」,和秦始皇建立的專制制度結合起來,就成為最高領導人實行專斷的工具,成為極權政治的工具。

中國共產黨各級組織在城市按部門或單位建立組織,在農村按屬地建立組織。這些組織與各級政府相平行(實際是凌駕在各同級國家行政機構之上),都設立了黨委會,基層組織為黨支部。名義上,中國共產黨的各級組織實行代表大會制度,黨的最高領導機關是全國代表大會和它所產生的中央委員會。實際上,黨的主席凌駕于代表大會之上。他的意志就是黨的意志,各級黨代會只不過議事機構和表決機器。中央委員會內又產生政治局,政治局內又設常務委員會。政治局常委是掌握實權的領導機構,而政治局常委又在中共中央主席的領導之下。黨中央主席有最後決定權。黨的地方各級領導機關名義上是黨的地方各級代表大會和由它產生的委員會,實際上地方黨委主要負責人及常委均由上一級任命。在幹部任命等一切重大問題上,黨的第一把手有絕對的權力。地方黨委會內也設常委,執掌日常實際權力。

中國共產黨組織建設的特徵是,一是它在新中國建立后一直處於獨立的執政地位。按照黨的理論,共產黨執政一直到國家消亡、共產主義實現為止。二是黨的機構全部國家化了。黨的專職幹部就是國家幹部,他們的工資由國家財政開支,黨的活動經費也由國家財政支出。

中國共產黨的建黨原則是「民主集中制」。但實際上只有集中沒有民主,民主只不過是集中的手段。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鬥爭以後,黨外再沒有人敢於批評共產黨。一九五九年黨內反對右傾機會主義以後,黨內也不敢批評領導人,不敢批評黨的政策。各級都是一元化,一言堂,各級黨委書記都成了家長,毛澤東是全黨最大的家長。黨的各級領導人既缺乏黨外監督,又缺乏黨內監督。從一九五七年以後,黨內特權開始嚴重發展。

長期以來,中國共產黨內的不同看法靠民主集中制來解決,即通過協商、討論,少數服從多數。在通常情況下,不同看法靠毛澤東「一錘定音」。而對重大問題的爭論是靠「路線鬥爭」來解決的。所謂「路線鬥爭」,就是不同意見雙方互不讓步,最終是一批人戰勝另一批人。執行「錯誤路線」的一批人下台,堅持「正確路線」的一批人上台。這種路線鬥爭是很殘酷的,有時是「你死我活」的,因為路線鬥爭是「階級鬥爭在黨內的反映」。自從毛澤東有著絕對權力以後,路線鬥爭常常成為他用來打擊異己的工具。

中國共產黨是領導中國的唯一政治集團。中國雖然也有其它黨派,但這些黨派都不以取得執政地位為目的,都以服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為原則。它們和中國共產黨不是平等競爭的關係,而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它們被稱之為「參政黨」。這些民主黨派的第一把手是中國共產黨派進去的中國共產黨黨員,在有的民主黨派內還設立中國共產黨的「黨組」,作為該黨派的領導核心。從經濟上,是靠共產黨用國家財政撥款養活的。民主黨派的幹部也由中共中央統戰部任命。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說,中國的民主黨派都不是政黨,只是一個共產黨領導下、為共產黨服務的社會團體。

在帝王社會,農民起義推翻了一個皇帝,又用一個新皇帝來代替它。在政黨社會,推翻了一個一黨專政,又一個新的一黨專政來代替它。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中提出「廢止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民主聯合政府」。結果呢?還是一黨專政。只不過是用共產黨的一黨專政取代了國民黨一黨專政。這兩個黨在建立之初,都曾得到過蘇聯共產黨的幫助,都從蘇聯共產黨那裡吸取了組織經驗,都是奉行「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原則。

註解:

[註一] 郭沫若:《十批判書》,東北,群益出版社,民過三十六年。后收入《郭沫若全集》歷史篇第二卷。一九九六年三月,北京東方出版社又以單行本再版。

[註二]此詩口頭流傳。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運動中本書作者在新華社天津分社聽過正式傳達。至今未見公開出版物。

[註三] 劉澤華:《中國王權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二零零零年十月。

[註四] [英] 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哈耶克(F•A•Hayek)著:《通向奴役之路》,王明毅、馮興元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第一十三-一十四頁。

[註五] 尼克鬆:《尼克鬆回憶錄》中冊,北京,商務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第二四六頁。

[註六] [英] 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哈耶克(F•A•Hayek)著:《通向奴役之路》,王明毅、馮興元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第五十九頁。

[註七] 國家統計局編:《中國統計年鑒一九八四》,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一九四頁、三四七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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