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張戎《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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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3年1月16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十九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父母受折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一九六七)

(接上期)

同時,省委宣傳部的造反派對父親的攻擊也漸為猛烈了。宣傳部是省級機關最重要的部門之一,野心勃勃的人多。以前共產黨的馴服工具現在變成了激進的造反派,附屬於「八•二六」,由姚女士領導。一天,他們和一些年輕的紅衛兵闖入我家,直奔我父親的書房。他們指著書架大罵我父親「頑固不化」,竟然還收藏著這麼多的「反動書籍」。早些時候,當十幾歲的紅衛兵掀起燒書狂潮時,許多人出於害怕,都把自己的藏書付之一炬,但我父親沒有這樣做。在這個節骨眼兒,他為了保住藏書,就指指成套的馬列主義精裝書,但姚女士吼道:「不要想愚弄我們紅衛兵,看你藏了多少『毒草』!」她抓起幾本中國古典線裝書揮舞著。

「什麼『我們紅衛兵』?」我父親反唇相譏,「你夠當紅衛兵的媽了——你也該懂點道理。」

姚女士跳上前狠狠抽了我父親一記耳光,人群跟著咆哮,當然也有幾個人閃在一邊想忍住笑。隨後他們從書架上扒下書來,胡亂塞進預先準備好的大麻袋裡。拖著裝滿書的麻袋下樓時,他們對我父親說,這些書將在第二天的批鬥會後燒掉。他們「勒令」他觀看整個燒書過程,以「接受教育」。同時他們要他必須自行燒掉沒拿走的書。



  

我下午回到家時,看見父親站在廚房的一個大水泥槽前,槽里燃燒著熊熊的火,他正把藏書一本本扔進火里。我有生以來第—次看見他落淚,他的哭聲好像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出來,不時,在狂烈的抽泣聲中,他用力跺腳,以頭撞牆。

  

又驚又怕的我好一陣子不敢說一句話來安慰他,最後我伸出胳膊從後面摟住他,但仍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也一言不發。我父親把他所有的積蓄都花在買書上,書等於是他的命。水泥槽里的火慢慢熄滅了,我看得出他的腦子也發生了變化。

  

父親無數次在批鬥會上挨斗。姚女士和她的造反派每次都從其他地方請來戰友以壯聲勢。批鬥會的開場白總是千篇一律地呼口號:「我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常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這時,每個人都舉起小紅書邊喊邊從胸前向空中畫弧形。我父親拒絕這樣做,他說「萬壽無疆」是對封建帝王喊的,不適合毛主席——一位共產黨員。

  

結果招來的是歇斯底里的狂叫和一頓毒打。在一次大會上,造反派命令所有挨斗的人跪在一幅毛澤東大畫像前磕頭。別的人都服從了,我父親卻拒絕了。他說下跪和磕頭是封建禮節,共產黨不搞這一套。台下一陣大喊大叫,台上的造反派則狠狠地踢他的腿,狠命往下扯他的頭髮,要他下跪。他竭力掙扎,一邊喊:「老子就是不下跪,就是不磕頭!」造反派更被激怒了,要他「低頭認罪」。父親回答說:「我不低頭,也沒有犯罪!」

幾個壯漢強壓下他的頭,但一鬆手,他便昂起頭來,挑戰似地盯著台下。造反派又一擁而上,拽他的脖子。我父親於是和他們扭到一起,台下鬧成一團,罵他「反對文化大革命」。我父親憤怒地說:「這算什麼文化大革命!哪有半點『文化』在裏面?簡直是『武化大革命』!」

打他的人喊道:「你好大胆,竟敢反對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發動的!」父親提高了嗓門:「我就是要反對,毛主席發動的我也要反對!」

全場一下子鴉雀無聲,「反對毛主席」是犯死罪的。就是沒有反,別人說你反你也得死。造反派目瞪口呆,因為我父親似乎毫不害怕。他們從驚愕中恢復過來時,又狠命地打他,要他認錯。他又拒絕了。狂怒的造反派把他捆起來連拖帶拉地送往公安局,要求逮捕他。可是,不收他。警察喜歡法律、秩序。同情領導幹部,討厭造反派。他們說逮捕像我父親這樣的高級幹部需經上級批准,而當時沒人發出這一道命令。

  

父親不斷挨打,但不肯悔改。在我周遭的人中,他是唯一敢在批鬥會上和造反派硬頂而不肯低頭的人。許多人(包括造反派成員)私下都說很佩服他。有時,陌生人在街上遇見我們,會壓低聲音說他們十分敬佩我父親。一些男孩子告訴我弟弟,說希望有我父親一樣的硬骨頭。

  

每次挨斗后,父母回家都受到姥姥的精心照料。她此時已把對女婿的怨氣擱在一邊,父親對她也溫和多了。她在他的傷口上貼藥膏以減輕傷痛,還給他服雲南白藥治他的內傷。

  

我父母被「勒令」在家,隨時等待被架去批鬥。逃跑、躲藏都是不可能的,那時候中國就像一座大監獄,每個家庭、每條街道都被人民自己監視著,在這麼一塊大地上,沒有地方可以藏身。我父母也不可能出門輕鬆輕鬆。「娛樂」這個概念已不復存在:書、畫、樂器、體育、撲克牌、棋類、茶館、酒館統統都被掃蕩。公園荒蕪了,裏面的花、草一塌糊塗,籠鳥、金魚也都死光。舞台、戲院、電影院只准上演江青參加製作的八個「革命樣板戲」。有的地方,連「樣板戲」也不敢演,一位導演被關進監獄就是因為江青說他把戲裏面英雄人物受拷打后的妝化得太凄慘了,「誇大了革命鬥爭的殘酷性」。我父母更不敢想上街散步了,街頭時有遊街示眾的場面,到處是殺氣騰騰的大字報、大標語,街上的人像行屍走肉,個個表情不是生硬就是恐懼。另外,我父母是走資派,被認出來會有被羞辱、謾罵甚至毆打的危險。

  

當時恐怖到什麼地步呢?沒有人敢燒掉或扔掉報紙,因為張張報紙的頭版都有毛的畫像,版面內容都有「毛語錄」,都得妥善保存起來。如果有人發現你燒毀或撕掉的話,就大難臨頭了,保存這麼多的報紙也是個大問題:偉大領袖的面孔可能被老鼠咬,也可以腐爛。兩者都會被說成是有意侮辱毛澤東,都是殺頭之罪。成都第一次大規模的派系戰鬥就是因這種事觸發的,一次開大會時,有些紅衛兵不小心用有毛澤東像的畫報墊在屁股下坐,另一派就指責他們褻瀆偉大領袖。我母親的一個朋友在寫大標語時,把「衷心熱愛毛主常」的「衷」字寫得有點像「哀」字,結果受到殘酷的折磨而自殺。

  

一九六七年二月的一天,在恐怖氣氛最濃時,我父母曾做過一次長談。當時母親坐在床邊,父親坐在一張藤椅上,兩人面對面。他告訴母親,他現在總算明白了「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不是真的要搞「大民主」,讓一般群眾說話,也不是打倒幹部的驕氣,取消他們的特權,「文革」是用非常手段來擴增毛澤東個人的權力體系。

  

我父親說這番話時說得很慢,字字斟酌。我母親問:「毛主席不是很寬宏大量嗎?他都能容納得下溥儀,為何要把那些與他一起出生人死,打下江山的戰友置之死地呢?」

  

父親很激動,但卻平靜地說:「溥儀嗎?他是個罪人,早已被老百姓唾棄了,留下他,他能復辟嗎?但是……」他停住了,意味深長地看著母親。母親理解他的意思:毛澤東不可能忍受任何潛在的挑戰。不過她仍不解地問:「為什麼讓我們這些下面的人受大罪呢?為何要害這麼多無辜的人呢?又為何要造成這麼大的混亂呢?」父親說:「可能毛主席覺得他不把整個世界翻個底朝天就達不到目的。他辦事從來就喜歡徹底,而且他不是說過嗎?搞革命就是要有犧牲,就是要付出代價。」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這不能叫革命,跟馬克思主義一點兒邊也沾不上。(此處刪去一句)。讓國家和人民遭受這麼大的災難,肯定是錯的!」

母親一陣揪心,感覺到大難臨頭了,她的丈夫既然這麼說,一定會有所行動。果然,他說:「我要寫信給毛主席。」

母親頭一下垂到手裡,叫出聲來:「有什麼用呢?毛主席能聽你的話?你這不是明明白白以卵擊石,自破滅亡嗎?你這次別指望我去北京幫你送信了!」

父親彎下身來吻吻她,說:「我沒有要你去送信,我用郵寄。」他雙手捧起她的頭,望著她的眼睛,無可奈何地說:「除此之外,我有什麼辦法?還有哪條路好走呢?我一定要說話,我想總會有點用,至少我問心無愧。」

「你的心就這麼重要?」母來說:「比孩子還重要?你要他們當『黑五類』、『狗崽子』嗎?」

一段沉默后,父親才猶猶豫豫地說:「那麼你就和我離婚吧!帶大孩子。」他不再往下說了,這使我母親揣測到,他可能還沒有打定主意寫信,他很清楚後果實在太嚴重了。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二月下旬,一架飛機飛掠成都上空,成千上萬的傳單從灰暗的空中閃落下來。這是一封中央軍事委員會簽署的信,信上日期是二月十七日。這封信要造反派停止暴力行動,雖然沒明說反對文化大革命,但制止文革的努力顯而易見。我母親的一位同事帶給她一張傳單,我父母心裏頓時燃起了希望,看來中國德高望重的老元帥出面干預了」,成都街上出現了若干支持老帥們的遊行。

  

這些傳單是北京懷仁堂內激烈交鋒的結果。一月下旬,毛澤東第一次號召軍隊支持造反派。絕大多數共產黨軍隊的高級將領,除了國防部長林彪以外,都怒不可遏。在二月十四日和十六日,他們和政治局內、中央文革小組的成員開了兩次長會。毛澤東沒有參加,林彪也沒有參加,會議由周恩來主持。這些軍隊的統帥、長征的英雄、革命的元勛們和還沒被清洗掉的政治局成員聯合起來反對中央文革小組。他們譴責文化大革命殘害了大批無辜,使國家陷入混亂。一位叫譚震林的副總理憤怒地說:「我一輩子都跟毛主席,現在我不跟了!」會議后,老帥們開始採取步驟停止暴力。由於當時四川的情況特別嚴重,他們專為這個省簽發了二月十七日信件,用飛機在成都上空散發。

  

周恩來沒有明確站在多數派一邊,他仍然忠於毛。毛澤東馬上展開反擊,個人崇舞賦予他魔法般的權力,在那萬眾頂禮膜拜的年代,他一示意,造反派就群起攻之。政治局委員和老帥們被粗暴地揪斗批判,他們的家被抄砸,軍隊沒有起來支持他們。



  

這是中國最高層僅有的一次反對毛澤東和文化大革命的嘗試,毛稱它為「二月逆流」,在全國各地掀起對走資派更殘酷的鬥爭。二月的政治局會議對毛澤東來說是個轉折點,他看到他是何等的孤立,幾乎人人都反對他。他於是下決心拋棄整個共產黨,讓它名存實亡,政治局實際上被中央文革小組取代。林彪著手清洗軍隊中忠於老帥的將領,中央軍委被他個人的辦公室「林辦」所頂替,由他夫人葉群主持。(此處刪去兩行)。毛澤東選派他信得過的人到各省去組織「革命委員會」,這是他個人權力的新工具,取代了過去的共產黨體系,把以前的人馬換掉,一直換到最基層。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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