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2月22日訊】【導讀】《華彩》主要是在文革大背景下的扣人心弦的三台戲:主人公一家三撥人間的僵持與矛盾;母、女與捷明間的親情與愛情的瓜葛與尷尬;捷明、舒麗、甜甜三角間拉扯與糾纏的酸甜苦辣。矛盾重重,好戲連台,讓你目不暇接,但它卻是、又不是以故事曲折多變、曲徑通幽而取勝的,乃是、主要是以美不勝收而令人欲罷不能、呈現其藝術魅力的。
(接上期)
6 鋼琴帶來歡樂
自從下午鋼琴被搬回家之後,我的心就定不下來了。我撫弄著鋼琴,把媽媽按在凳子上,要媽媽做出彈琴的姿態,卻又不準媽媽碰響任何一隻琴鍵。那會兒,我不願意任何人聽見我們家的鋼琴唱出它快樂的歌聲。雖然這空曠冷落的校園裏,又有誰來管我們家的鋼琴呢?可我就是不願意嘛。
傍晚,我倚門等著捷明回來,急於想把買鋼琴的事告訴他。照平時,捷明該回家了,可今天他到現在還沒回來。想到他可能又去拉車了,我心裏很難受。
好了,總算等到了。隔著稀疏的小樹林,我看見遠遠的小路上,有一個人影向這邊走過來了。不過,我馬上就認出那不是他,那是舒麗。
我的心裏立即掠過不快的感覺。自從上次我去責問她之後,就再也沒有上過她家。我不高興跟這樣水性楊花的姑娘做朋友,朝三暮四的象個什麽樣兒!愛情是能夠這樣隨隨便便的嗎?
人都說我的心事是貼在臉上的,心裏對誰不如意,臉上立刻就露出來了。也許就爲的這個吧,在那之後,舒麗就不大來我家了。
這會,我想躲開,不跟舒麗照面。可是,我心裏又雀躍躍地想把買鋼琴的事兒告訴給一個人,一個跟我比較好的人。我心裏就是這麽擱不住話!這一來,我的虛榮心可就戰勝了對舒麗的嫌恨。就在舒麗要順著低矮疏落的灌木,掠過我的眼前時,我突然叫了聲「舒麗!」
她遲疑了一下,可還是向我走了過來。
我看著她臉上的那副蒼白樣兒,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竟顯得那般無神,心裏又突然有點可憐她,甚至有些懊惱起來――我幹嘛要因爲她不和捷明好而對她冷淡呢?她媽媽不在家,就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雖然當上了臨時提琴手,可眼瞧著並無多少快樂,挺可憐的呢!
她走過來了,問說:「叫我嗎?有什麽事?」雖然她的話有點兒冷,我也不在意。
「媽媽買了一架鋼琴,只花了兩百塊錢——」
「是爲他?」她問,眼睛也亮起來了。
我錯領會了她陡然明亮起來的眼光,高興地說:「當然!媽爲了他可花勁兒了。買鋼琴也是爲了給他伴練。媽說他很有才華,還說他一定能成個大音樂家呢!要不,媽媽怎麽會收留他?!……」
說到這裏,我突然發覺舒麗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起來,可蒼白裏又夾著一絲紅潤。我這個粗心的姑娘,倒也馬上想到自己光對她說捷明怎麽好,這對她該多不合適。於是,我立即把捷明拉車掙錢想買這架鋼琴的事兒咽回肚裏,不再說了。誰想舒麗卻突然對我說了這麽一句話:「你喜歡他嗎?」
看得出來,她說這話時,臉上現出了一種很痛苦的表情。
我的臉霎時紅了,不,是燙了起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舒麗的話才好,可舒麗的眼光卻象錐子似地刺著我的面頰,刺著我的眼睛,我的心多慌啊!我局促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我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是,把他,當哥哥的……」
舒麗明明是在心裏冷笑了一聲,我從她的臉上看出來了。可是,等我還想再申辯時,她卻轉身走了。真是無巧不成書呢,就在她轉身要走時,捷明卻從樹叢裏冒了出來。他一見我和舒麗,眼睛立即慌亂地瞧著我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舒麗愣了一刻,然後急轉身往右邊的路上走去了。
捷明沒有看她的背影,卻不安地向我走了過來,只叫了我一聲甜甜。他叫得要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我低下了眉眼,心裏突突地跳。剛才舒麗的話,叫我全身都感到彆扭,鋼琴的事兒我全忘了。
「吃飯了。」我忽然擡起臉來這麽說了一句,就轉身向裏走去,捷明跟在我身後。
長幽幽的過道裏,天花板上那唯一的一支十五瓦的燈泡有氣無力地亮著。我想起了鋼琴,於是在經過捷明的小屋時,我返身把捷明攔在門外,並說:「不准你進去。」
捷明恍惚地看著我,臉上一副神不守舍的表情。
媽媽出來了。她一見捷明,立即笑滋滋地迎了上來,兩手往胸前一合,高興地說:「捷明,這下你該高興了!」
「媽!」我立即打斷了她,還嘟起了嘴巴。
媽一愣,笑了。她用左手指著我對捷明說:「瞧她,還要瞞你呢!」
剛才舒麗在我心中引起的彆扭勁消失了,我的調皮勁兒又上來了。我一把拉過媽媽的胳膊,轉臉對捷明說:「站著,叫你進來,你再進來!」
說完我就拉著媽媽進了捷明的小房間。我掩上門,將媽按在鋼琴前面的凳子上,對媽做了個手勢。
媽媽抿著嘴巴笑了,還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我對她做了個鬼臉。
媽的姿態多美呀!她輕輕地擡起兩隻手,在空中向琴鍵的左邊移去,真象輕柔的舞姿呢!然後,媽的手猛地往下一落,簡直就象沖出峽谷的波濤那樣,轟地一下滾過琴鍵,優美、歡快、高昂,明朗的琶音立即象瀑布似地傾瀉了出來。
當媽媽彈完最後一個音符,兩手自然優美地往上一擡,又果斷地落在半空中時,門被猛地推開了。只見捷明紅著臉,激動得大眼睛光彩四射,連瘦瘦的身子都在抖顫呢!他先看著我,然後轉臉盯著媽媽的臉,一把抓住了媽媽懸在半空中的手……
他忽然眼光一移,盯住鋼琴身上「售價:200元」那幾個字。他什麽都明白了。他突然鬆開了媽媽的手,從小床底下拖出那隻箱子,簡直是抖顫著手才打開了它。
我和媽媽都獃獃地望著他。
他轉過身來了,兩手捧著一大把各色各樣的鈔票和丁當作響的硬幣。
我盯著他,終於憋不住地說:「拉板車拉來的?」
他渾身一顫,臉紅了,低下了眼睛,錢還捧在手中。
我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溜溜的,眼睛也模糊了。我一把抓過他那些錢,扔回了他的小箱子裏,然後抓住他的手,把他拖到媽媽跟前,指著他小臂上的那兩道紅繭,叫媽看。
媽站起身來,握住了捷明的手,用手撫摸著那道紅繭,心疼地看著他。媽的眼睛在閃爍著淚光。
他的眼睛裏也象含著淚水。他看著媽媽,瞧他那嘴型,他準是想大叫一聲好媽媽呢!
媽媽突然鬆開了手,又一手一個地拉著我和捷明說:「瞧你們,今天應該高興才對呢!你們說,是先吃飯,還是先演奏一支曲子?」媽媽依然含著眼淚的臉上顯出一副無限幸福的模樣。
捷明激動得嘴唇動了一下,可是,話還沒有說出口,他就突然轉身打開了琴盒,拿出琴,又用筆在小紙片上急速地寫下了四個字:大流浪者——吉卜賽人之歌。
我知道這支曲子他演奏得極好,媽媽也和他合作得最好。
媽媽對小紙片看了一眼,立即滿意地笑了。
媽媽把我忘了,徑自坐到了鋼琴的前面,又將手優雅地擡到了半空中。
捷明也把我忘了,他夾住琴,輕輕地試了試弦,簡直目不斜視。
我依在他身後的牆壁上,靜靜地依著。
鋼琴在轟鳴,如浪花,如急流,如山頂飄浮的雲朵,如深淵裏疾馳的遊魚,叮叮咚咚,時而連成一氣,時而悠緩舒徐。就在這音樂的美的境界裏,小提琴那深厚、寬廣而又柔美的琴聲,和著鋼琴的伴奏,在小屋裏撒開了歌唱……
琴聲時而滾滾地越過我的心頭,時而又潺湲地流淌在我的心間。我看著媽媽優美的身姿,看著捷明頎長清俊的背影,任美麗的樂曲把我領向沙漠與草原……我彷彿聽到了駝鈴與馬蹄的聲音,聽到了吉卜賽人的車輪正吱吱嘎嘎地滾動在他們流浪的土地上……我彷彿聽到了青春與愛情的歌唱,看到了一對對熱情奔放的吉卜賽情侶,正在月光下徜徉……
我瞪眼看著捷明的身影,舒麗的話竟在此刻鑽進了我的心裏:「你喜歡他嗎?」
我的心猛地一動。——這是一種怎樣奇怪的感情啊!
我爲自己羞紅了臉。可琴聲卻依然在優美地盤旋著。
7 全省統一政治大清查
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捷明和媽媽在高高的白雲繚繞的山頂上演奏。他們演奏的奇妙音樂,化成了一條條五彩的飄帶,托著我飛舞在明晃晃的藍天下面,飛舞在雲彩、飛鳥與耀眼的星群中。我幸福地向上飛攀,又幸福地俯視著正在雲端下欣賞我舞姿的媽媽和捷明——多麽美呀!
可是,就在我舞姿翩翩不能自禁的時候,忽然間,那五彩的飄帶斷了,裂了,還劈劈啪啪地響了。我一慌,便從雲端裏摔了下來——醒了。似夢非夢裏,我感到燈光刺眼,人聲嘈雜,屋裏滿是人,媽媽就坐在我的身邊。
我猛然睜大眼睛,從被褥裏坐起身來,又立即用被頭捂住了我的前胸。因爲我看見一個人的眼睛正邪惡地盯住我,我的臉一陣發燙。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不明白這些人半夜三更來做什麽。又是抄家嗎?又不全象,那又是怎麽回事呢?
我偎依在媽媽的身邊,媽媽用手撫弄著散亂的鬢髮,靜靜地瞧著這一切,既不激動,也不懊喪。媽媽總是這樣,用沈靜來抵抗一切,從不在命運前面大喊大叫,可又從不屈膝在命運的前面。我的聾子媽媽,人人都說她有極高的修養,是世上難找的好心女人,還是一位外表溫柔內裏剛強的女性呢!
那些人,在屋子裏翻翻檢檢,把書一本本地翻得嘩嘩直響。好象他們要在書刊裏找出定時炸彈似的。他們終於走了。直到最後一個走出房間時,我才看清每一個人左臂上掛著的紅袖標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全省統一政治大清查。
大清查?誰知道呢?那些年月裏,不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清查嗎?
我的夢消逝了,睡意已全無蹤影。我緊緊地偎依著媽媽。媽媽忽然用手撫摸著我的面頰,將自己的臉貼著我的,許久,才喃喃地說了一聲:「一切總會好的。」
是的,一切總會好的。我不能全部明白媽媽這句話的意思,但是我相信,相信一切總會好起來,難道能永遠這樣下去嗎?
我又躺了下來,可是無法合眼。忽然,一陣爭吵的聲音傳了過來。是捷明的聲音!他和誰吵?爲什麽?我騰地坐起身子靜聽著。
不再是爭吵的聲音,而是捷明的嘶叫和什麽東西被攪得乒乓亂響的聲音。我的心一拎,忙掀開被子,跳下床來套上衣服,就奔了出去。媽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跟在我後面,驚訝地問道:「甜甜,怎麽了?」
等我和媽媽來到捷明的房間裏時,小屋裏只有捷明一人靠在小桌前面,額前流了血,譜架橫躺在地上,滿地的五線譜紙,那架剛買的鋼琴被砸壞了。他臉色發白,直喘粗氣,兩隻大眼睛死死地盯住鋼琴,腮上的肉在抽搐……
後來,我才知道,他因爲不讓那些造反派抄檢他的樂譜,才使他和鋼琴橫遭此禍。
媽媽走近捷明,用手絹擦去了他額上的血跡,用手指在他額上的一小塊破皮周圍撫摸著,將一件上衣披在捷明的身上,然後,她才轉過身來,走到被砸壞的鋼琴前面,撫摸著它,就象剛才撫摸著捷明額前的傷口一樣,可我還是看見媽媽的身子好象顫抖了一下。媽媽突然轉過身來,對捷明做了一個拉琴的手勢。我明白,她是在問捷明的提琴(提琴?!)在哪兒,她是怕它也慘遭橫禍。
捷明的眼光投到了他淩亂的小床上。枕下露出了琴盒。媽媽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了一種欣然的表情。
媽媽對我做了一個手勢,便開始拾掇起滿床滿地的曲譜來,我沒有動,簡直想大哭一場。
誰想就在這時,哥哥竟出現在門口。他對我們和那架被砸壞的鋼琴看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兒。
我看也不要看他,立刻偏過臉去。他見我們全不理他,這才悻悻地走了。
媽媽理好了譜紙,將它們放好了,這才看看我和捷明,說:「睡吧。能修好的,沒傷著裏面。」
說完又轉臉對我說:「甜甜,快把紅藥水拿來,給捷明塗上。」
我轉身跑回家,拿來了紅藥水。媽媽立即給捷明塗抹起來。可捷明直到此刻仍象個獃子似的,還在盯著鋼琴發愣。
媽媽拉我回去睡覺,我卻扭了一下身子。她對我看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只好說了聲:「那我先睡去了,你一會兒就來。」
媽媽走了,順手掩上了門,小屋裏就剩下了捷明和我。
我和他就這樣相對站著,誰也不說話。
忽然,我看見他的大眼睛裏,溢出了兩大顆淚珠,撲地滾到了他的面頰上。
我看著他,心裏充滿了可憐他的感情,充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辛酸。誰說我只是個辣滋滋的調皮丫頭?有誰能看見一個十七歲少女那溫柔的內心呢?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伸出兩手輕輕地爲他揩去了那兩顆淚珠。那一刻,我甚至覺得自己竟是那樣地高尚,那樣地坦蕩,同情、不平與憤懣在我心中織就成了一種極爲莊嚴的感情……
捷明呆滯的目光終於從鋼琴身上移了開來,投到了我的臉上;他的眼光是那樣地真誠,象在訴說著什麽……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兩隻手腕,眼裏滾出了一大串淚珠。
我的手被緊緊地貼到了他的面頰上。
我心中那種莊嚴的情感忽然微妙地變幻開了,變成了害羞與膽怯。我想抽出手來,想離他遠點兒,想逃開,但是我不能。
我甚至感到有些眩暈,有點不能自主……
可是,忽然間,一個聲音竟直從我的心底躥了上來,
「捷明是哥哥,你對他要穩重」——這是媽媽的聲音1
我掙紮起來,要抽出我的手,但是我的手被他握得太緊了;
我妥協了,心裏又冒出了一句話,「可我是妹妹,妹妹就不可以這樣嗎?正因爲我是妹妹,才應該這樣……」
我任隨他抓著我,將手緊緊地貼在他濕漉漉的面頰上。
可是,就在這一刻,他突然鬆開了我的手,轉過身去,連看也沒有再看我一眼,就伏到了桌子上,也不坐下,抽出了一疊五線譜紙,拿起了筆。
我看見他的手肘在激烈地顫動,他的全身都在抖顫。
我明白過來了:剛才的一切正是他寫曲子的前奏,是創作激情迸發前的表現,是痛苦在煎迫著他。他完全沈浸在另一種內心生活之中,而不是因爲我……
想到這裏,我的全身不禁一陣寒顫。
我不願再看他用脊背對著我,轉身拉開房門,他竟全然不知。
我立在門邊,側著身子,本想默默地離去。可是,誰又能左右自己的心呢?我連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爲什麽,竟對他的背影說了一句:「我走了。」
他猛然回過臉來,愣愣地瞧著我,象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
我的心忽然冷了下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真地轉身走了。
媽媽正坐在床沿上等著我,她一見我,就象剛從夢中驚醒過來一樣
我坐到了媽媽的身邊,將臉埋到了媽媽的肩上,不知爲什麽,竟流出了眼淚。
媽媽想托起我的臉,我不讓。因爲我不能讓媽媽看見我藏在眼淚裏的秘密。
媽媽像是歎了一口氣,直到我已經睡下時,她還怔怔地坐在床邊。
我偷偷地擦幹淚水,看著媽媽。不知道媽媽爲什麽要這樣發怔。我忽然想起來了,在這風風雨雨的年頭裏,媽媽不常有這種發怔的時候嗎?尤其是在她每遇到變端或每天放下報紙的那一瞬間——我早注意到了。媽媽是個聾子,有幸地被這場風雨拋撇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裏,可是,媽媽的心卻從來也沒有離開過這場惡風疾雨。雖然她不願把自己心底的想法告訴我這個尚未懂世事的女兒,可是,我從她對那麽熱衷於這場風雨的哥哥姐姐的冷淡上,還是看出了媽媽對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的態度。就象哥哥和姐姐過於熱衷於這場革命更加增添了媽媽對他們的反感一樣。這場所謂「革命」對捷明父子的摧殘,就更激起了媽媽對捷明的深沈的愛憐。媽媽就象一棵老樹,在用自己將衰的枝葉,爲捷明遮擋著風雨,保護著他。她給捷明的絕不是一個普通母親的同情與憐憫,不,絕不,這裏面該蘊蓄著怎樣深沈的情感和對世態的抵抗啊!今天,當捷明又一次遭到摧殘的時候,她的心中能不忿怒,不痛心嗎?只是媽媽是一個深沈的人,她從不願說出來……
8 你不能愛他
天濛濛亮的時候,我醒了。
我懶懶地瞧著窗外的疏疏枝影,看著瓦灰色的天空上滲出來的朦朧天光,昨夜的一切宛如夢境,更如夢魘一樣壓在我的胸上,我輕輕地推開了被子。
我轉過臉來,眼睛睜大了。媽媽竟和我一樣,也在睜眼望著窗外。我不知媽媽是一夜未眠還是醒得過早。
我一下摟住了媽媽的脖子,並做出嘴型叫了她一聲。
「你睡不著?」媽媽問。
我輕輕地點點頭,將額頭抵在媽媽的面頰上,媽和我偎得更緊了。
我們母女倆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許久,許久。
媽媽忽然推了我一下,輕聲問我說:「甜甜,你喜歡他麽?」
我直視著媽媽,心一陣亂跳,卻對媽媽作了個嬌嗔責怪的臉色,可是我的臉腮燙得厲害。
「你沒有回答我。」媽媽又說,連聲調也變了。
我突然摟緊了媽媽的脖子,把臉埋進了媽媽的懷裏,然後又突然擡起頭來,抿著嘴巴,使勁地搖了搖頭。
媽媽盯著我的眼睛,說:「他和舒麗真的不好了?」
我馬上肯定地點點頭。
「甜甜,你不能騙我。」媽媽看著我的眼睛,忽然傷心地說,「媽看出來了,你喜歡他。」
我的心越跳越亂,雙腮也越來越燙。此刻,我顧不得去揣測媽媽臉上的傷感神色,只將額頭抵著她的面頰,不回答了。我怎麽回答呀,說我喜歡他嗎?誰知道他呢?昨晚上的情景又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甚至生起氣來。
媽媽忽然輕輕地把我摟進懷裏,像是十分艱難、卻又是斬釘截鐵地說:「你要永遠把他當成哥哥,他不會愛你的,不會的。」
我聽得出媽媽的聲音在顫抖,我的心也象突然窒息了一樣,然後又怦怦地跳了起來。我偎依著媽媽,耳邊又響起了媽媽的聲音:「甜甜,別叫媽媽傷心,你不能愛他,聽媽媽的……」
就在這時,房門響了,還夾著輕輕的喚聲。我的心一拎――是他!
我心裏一慌,忙推推媽媽,用嘴型與手勢告訴媽媽——這是他。
媽媽凝視著我,好一刻,才突然明白過來,起床了。
我立刻躲進了被窩裏。我不願見他,不,是怕見他。「他不會愛你的。」媽媽的話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多麽奇怪呀,媽媽說的「他不會愛你」的話,卻象一根小針尖戳在了我的心裏。我的少女的自尊,我那連自己都覺得朦朧不清的愛,竟都被媽媽給挑開了,挑明瞭。一種我從未嘗受過的痛楚忽然爬滿了我的心。
我聽見了媽媽問捷明的話,似乎看見了站在門外的捷明正激動地對著媽媽又打手勢、又做口型的情形,一疊紙被翻得嘩嘩響的聲音也傳進了我的耳朵,我忽然意識到那是他昨夜寫的曲子。一定是的。他每寫完一首曲子,總要送給媽媽看,刻不容緩。那麽,他一夜未睡?
門口安靜了下來,媽媽與他都離去了。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輕輕的鋼琴聲,接著,低低的、卻飽含著濃烈情緒的樂句一齊向我心頭襲來了。
音樂,多麽奇妙的音樂啊!它陶冶人的性靈,給你美好的感情。可是有的時候你歡樂,它會更加增添你的歡樂;你痛苦,它又會更加增添你的苦痛。它將你置身在一種意境裏,向你顯示它的力量,挑動著你的感情,你的心,宛如鮮血催動著你的血管、你的心一樣……
我起來了,因爲我忍受不了媽媽正在彈奏的曲子對我的刺激。
我挽起頭髮,趿上鞋子,走到了捷明的小屋門前。門掩著,但可以看見裏面。媽媽坐在被砸壞了身子的鋼琴前面,兩眼平視著樂譜——是的,那是捷明寫的。她彈著,輕輕地試奏著,卻很用感情……
他站在媽媽的身後,臉色略顯蒼白,可是大眼睛卻在晨光裏閃爍,顯出奕奕神采。我的心不覺一動,趕快垂下了眼瞼。
我想離開,可心又被這首新的樂曲牽著;
我想進去,可今天早晨我不願也害怕見到他;
一顆少女的心,多麽坦白,多麽純真,可有時,它不也是挺彆扭挺苦惱的嗎?
我又擡起眼睛,從門縫向裏看去。我看著媽媽試譜的身姿,看著媽媽柔軟纖長的手指輕輕地又那麽有節奏地落在琴鍵上。忽然間,一個奇怪的想法掠過了我的心頭——媽媽爲什麽不許我和他好?還說他一定不會愛我?從舒麗跟他吹掉的那天起,媽媽就告誡我要把他當哥哥,對他要穩重?這是爲什麽?
媽媽,你待他比待自己的兒子更親,更有感情,那不是連我也嫉妒過嗎?你還說他一定會成爲一個天才的音樂家、演奏家,因而你絕不能眼看著他爲今天所埋葬,你的話不正是在我的心田裏撒下了愛慕的種子嗎?五年了,五年來,你爲他耗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冷眼與譏笑?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可是,你還是執拗地愛著他。爲什麽你卻不容許我愛他,還說他不會愛我?媽媽,你是怎麽了?難道,他不是你心中最最合心的,合心的……
我的臉頓時火燒火燎起來——我爲什麽會想到在我這個年齡還不應該想到的事?難道我真的已經愛上他了嗎?不,絕不,這都是媽媽把我逼出來的呀!媽媽,今兒早晨,你要是不說那些話該多好!你把我罩著心靈上的那層朦朧的影子驅趕開了,把我還混沌不明的心挑明了。媽媽,難道這能不怪你?——我懂得什麽呀!
就在我心事繾綣、迷茫而又埋怨不已的時分,他看見了我。他一下拉開房門,充滿喜悅地叫了一聲:「甜甜!」還說,「琴沒有被砸壞,你聽媽媽彈的……」
我怔住了,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媽媽回過臉來看著我,眼光裏象含著埋怨——埋怨我不該來。我躲開媽媽的眼光,想轉身跑掉,可是他熱烈的目光卻在牽拽著我,使我沒有力量轉過身去。
少女的心是多麽古怪呀!媽媽越是制止我對他的那種感情,越是說他不會愛我,就越加激起了我去探求那顆心的願望,我要探求他的秘密,他的愛……
我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走了進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就站到了媽媽的身後。媽媽還在彈著。
我知道他在看著我,臉上肯定是一副又高興又難堪的表情。可我的臉卻是冷的。我在有意冷淡他,我不想,也不能讓他感覺到我這顆滾燙的心,不,他並不愛我……
媽媽彈的什麽,我壓根兒就沒有聽見。
9 舒麗沉淪
我整整躲了他一個白天。當他偶爾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便給他一副冷臉。他不愛我的,只不過把我當作妹妹,當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媽媽也一定是這樣想的,我決定不愛他。
可是,當傍晚降臨,校園被籠罩在一片陰慘慘的昏暗中時,我對自己的抵抗就又消失殆盡了。這時,我又想起了他——這一天,我時時刻刻不都在想著他嗎?
我避著媽媽,溜了出來,走到了他的小門後面。門掩著,我把眼睛貼到了門縫上。我的心就象突然被什麽咬住了一樣。我後退一步,轉過身子,就要急急離去,可是又突然折回身來,並且,在這一瞬間,也不知是什麽力量竟使我撕去了籠罩在我心頭的羞怯,推開了門。
捷明立即擡起臉來,他原來顯得有些蒼白的臉漲紅了;舒麗忽然轉過身子,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慌亂的神色。我的出現並沒有引起她的驚訝。舒麗的冷淡很使我生氣。她看著我,沈靜地說:「甜甜,是你。」
我點了點頭。
捷明窘迫得不知所措,既躲著舒麗的眼光,又躲著我的。
舒麗又看了我一眼。我感覺到了,立即勇敢地與她對看了一眼。她好象笑了一下,可是,卻顯出了一種悲哀的神色。
「我走了。」她說,像是對我,又像是對捷明。說完,她真轉身走了,屋裏只留下了我們兩個人。我看著茫然若失的捷明,心裏真地生起氣來了。
「幹嘛我來了,你們就不說了?」我突然問他。
他愣愣地對我看著,灼亮的眼光突然晦暗下去,可又對我說:「她找我借錢。」
「借錢?借錢做什麽?」我問。
他搖了搖頭。
「你騙我!」我說。
他猛地直視著我,那眼光象在說: 「我爲什麽要騙你呢?」
「那你借給她了嗎?」我突然溫和地問,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麽心情。
他點了點頭。
這麽說,他還在愛舒麗嗎?要不她都不睬他了,他還願意借錢給她。我忽然又想到了媽媽的那句話——他不會愛我。這是因爲,他還愛著舒麗。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忽然在我的身上擴張開來,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既酸又苦,還夾著恨,對他,也對舒麗。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啊,我爲什麽還從未體驗過呢?正在我被一種莫明其妙的感情煎熬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甜甜」——是哥哥!
我極不情願地離開了捷明的房間。
「叫我幹嘛?」我沒好氣地沖著哥哥說。「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他神氣十足,而又顯得異常詭秘。他把我領進他的房間,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甜甜,我是你哥哥,有權告誡你。你以後少跟他來往。他媽媽在外國,爸爸是死叛徒,走資派,還是裏通外國分子。他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你要小心他!連舒麗都不願睬他,你還要跟他好?你別跟媽媽學。媽媽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耳朵又聾了,外面的事她又聽不見。你別聽媽媽說什麽他有才華,如今越有才華的人越容易反動,越要倒楣!」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的臉卻已經給他氣白了。我突口說道:「不要你管,不許你說媽媽的壞話!」
他愣住了,怔怔地看著我,忽然大聲說道:「好,我和你說不通,等惠惠回來,就有人管你了!」
我一愣:姐姐要回來?姐姐回來我也不怕!哥哥在背後竟這樣說媽媽,我很生氣。可是,這份氣我還沒有生多久,「連舒麗都不願睬他,你還要跟他好」這句話竟象一根針,一下子刺進了我的心裏,剛才舒麗來找他借錢的情形,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心裏更加怏怏不快起來。——她真的是借錢嗎?
我盲目地走出昏暗的過道,忽然想起了舒麗,想起她來找捷明的原因。也不知爲什麽,一種要探個究竟的念頭,逼著我向舒麗的家走去。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當我剛剛出現在舒麗的面前時,舒麗的第一句話,竟使我愣住了。「我知道你要來的。」她說,臉上冷冷的,眼睛更顯得憂鬱。
我窘得說不出話來,我忘了來找她的目的。
舒麗看著我,低下臉去,說:「甜甜,我知道你喜歡他,愛他。你放心,我不會阻攔,也沒有權利……」
是我的耳朵聽錯了,還是我的心發生了錯覺?反正,她的話說得軟綿綿的,象浸透了淚水的海綿。
我紅潑了臉,心裏怦怦地跳個不住,她說的,正是我想知道的。可是,一旦她真的說了出來,我又是多麽地難堪,多麽地對不起她啊!好象真是我從她的身邊奪走了他來似的。
我抓住了舒麗的胳膊,小聲地說:「麗姐,你爲什麽不和他好?爲什麽呀?」我說得很激動,像是爲了報答她。
我感覺到舒麗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低下臉去了,許久,許久,直到我偎依在她的身邊,把臉貼到了她的肩胛上時,她才突然轉過臉來,推開我又拉住我說:「我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她說這話時,眼睛裏顯出一種傷心而又絕望的神情。她稍頓了一下,目光呆滯地抓住我說﹕「甜甜,你應該對他好,照顧他,愛他,他值得的……」她的眼睛裏突然冒出兩汪眼淚,可是她拚命忍著,沒有讓它們流下來。
我一下撲到舒麗的身上,兩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將臉貼到了她的頸脖子上。也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看見麗姐床頭的小提琴琴身上有一包拆開來的香煙——我詫異得擡起臉來。
我一下扳過舒麗的身子,急切地說:「你抽煙了?」
她看看我,沒有回答。
「你幹嘛要抽煙?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這是我的心在喊呀!
麗姐輕輕地卻是堅決地推開了我,還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沒有立即轉身走出這小小的破房子。我看著她,在心裏追問著她:爲什麽要這樣?爲什麽?
可是,她蒼白的臉沒有回答我;她冷冷的眼睛也沒有回答我,沒有……
我走了,心裏趕不掉舒麗的影子。我開始責問自己,是我才使她這樣痛苦嗎?不,不是。那麽,又是什麽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媽媽,因爲媽媽是不許我愛他的。然而,媽媽不許我愛他,那是因爲她認爲捷明是不會愛我的呀!舒麗不是說她與捷明已經是絕不可能的了嗎?既然她與他已絕不可能,那我爲什麽不可以愛他呢?何況媽媽自己又是那樣地愛憐他——她難道真地會反對我愛他嗎?不,不會,絕不會的!而且,我那朦朧的愛情,要不是媽媽給挑明了,舒麗又在突然間引動了我那種難以言述的感情,我會這麽急切,這麽當真地愛起他來嗎?世上的事有許多不都是相反相成的嗎?
也許,十七年的光陰,還不足以使我真正地瞭解人生吧。我只知道人間有愛也有恨,有幸福也有磨難。可是,我更需要愛,也更願意追求幸福,而不知不幸與磨難正在前面等著我。
10 陷入愛中
我回到家裏,心神不定,既難受,又有點兒高興。我爲舒麗難受,又爲自己暗暗慶倖——他已經沒有不愛我的理由了。
有人說,少女最容易忘記的是別人的痛苦;最記得住的是自己的幸福。難道這話不對嗎?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的心情竟完全好了起來,好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竟充滿了幸福的感覺。人們常說,少女的心,秋天的雲,莫不真地如此嗎?
一聲輕輕的樂句從門外飄了進來。這輕柔的琴聲象一條美麗的小溪流盤繞在我的心頭,時而淙淙地,時而又潺諼地流淌著,在我的心裏織綴著美麗的幻影……
他拉得多美,他那頎長瘦弱的身子裏,蘊藏著怎樣的激情啊!家破父亡沒有摧垮他,炎涼世態更沒有冷卻他那顆年輕的心;他不因孤苦伶仃而放任年華兀自沈淪,卻因飽受淒涼冷落而更加奮發向上;他用琴聲追索人生的真諦,又在琴聲裏追求著未來的光明……
琴聲催動了我的心,琴聲催動我向他的小屋走去。我推開了他的門。他正側身對著我,拉著琴,微合著眼睛。我忽然感覺到琴聲裏含著憂傷的韻味,爲什麽我剛才沒有感覺到?
這種感覺,立即牽動了我心中的另一個人——舒麗。不,我咬了一下嘴唇,把她在心裏藏了起來。此刻,我不願意想到她。
琴聲突然止住了,他發現了我。
「甜甜。」他叫我,聲音有點象遠方傳來的回聲,又象近在耳底的絮語。
我心裏突然有點慌,慌得我雖在筆直地看著他,心卻在躲避著他的眼光。
我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問他愛不愛我?爲什麽我就不能問他?要是他說不愛我,那我就一定聽媽媽的話,也不愛他,一定!
可是,我不可以先說我愛他嗎?我就說,看他可還能裝糊塗?
我的心就是這樣地打著仗,一時還莫衷一是。
正在我心思恍惚時,他卻忽然對我說:「甜甜,我拉義大利小夜曲,你用鋼琴伴奏好嗎?」
我柔順地坐到鋼琴前面彈了起來,輕輕地歡快地彈著。小提琴優美的琴聲繚繞在我的身上和心上。義大利小夜曲美麗的旋律把我的感情帶進了明月流水之間,我的心彷彿漲滿了令人沈醉的春風……
小夜曲婉婉地消逝了。我愣在鋼琴前面,他將手指有節奏地按著琴弦練手指的彈力,練揉弦。我突然站起身來,輕身靠在門上看著他。不知爲什麽,我竟從來沒有覺得他象今天這樣帥:那拂在額前的軟發,不濃不淡的眉毛,輪廓清晰的臉龐,鼻子又高又直尖尖地向上翹著,嘴唇是那麽薄,雖然身子單薄了些。我想象中的提琴演奏家,就正是他這個樣子。
這時,他還在琴弦上練著他手指的彈力,象全然沒有注意到我。
我忽然有些生氣。誰想這一氣竟使我說出了蠢話,爲這句話我曾怎樣地懊悔過啊!
「你喜歡我嗎?」我突然辣滋滋地問。
他拿下了琴,一手握弓,一手握琴,愣愣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象忽然醒悟過來似地局促地點了點頭,臉也有點紅。
我並不滿足,就又逼問了一句:「愛我嗎?」
他雖然又點了點頭,可是泛紅的臉上顯出了迷惑的表情。
我忽然想到了舒麗,便立即問道:「不愛舒麗了?」
他的眼睛一亮,可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我看出了那裏面的憂傷。他垂下眼皮,好一會兒,才擡起眼睛說:「甜甜,別再提她了。」
我真是個蠢極了的姑娘,居然又問了一句:「你還把我當妹妹?」
我看見他的眼睛亮起來了,臉又紅了,琴也在他的手裏不安地挪來挪去。他好象已明白了我這一連串問話的真諦。他傻傻地看著我,象不認識我一樣。
我忽然覺得一陣心慌,竟情不自禁地撲到了他的胸前,抓住了他胸前的襯衣,緊緊地痙攣般地抓著,卻沒有發現他竟是那樣的被動……
媽媽進來了,我們象觸電一樣,立即分開了。要不是媽媽來了,我真會做出傻事來。
我伏到了媽媽的背上,不敢看她的臉。
捷明呢?他更是滿臉通紅地看著媽媽,又窘迫,又羞慚……
媽媽轉過身來看著我,眼睛裏象含著埋怨,不滿,還有,還有那叫我說不出的傷心。我躲著媽媽的眼光,心怦怦地跳,臉上火燒火燎,象個犯了大錯的孩子,渾身不安,只管用手捏著自己的衣角……
媽媽什麽話也沒有說,只對鋼琴瞥了一眼,就轉身走了。
可是,捷明還是顯得那樣慌張,神不守舍。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舉起琴來,拉起了「莫札特」。琴聲有些急促,而且音不準——我聽出來了。
我坐在他的小床邊上,看著他,以爲他這是因爲幸福,因爲我的愛情,還因爲被媽媽看見了我們……
琴聲慢慢地不再急促了,變得很美,很輕柔,彷彿飄繞在我的心頭,把我帶進了一片軟綿綿的雲天裏。我象一個剛剛獲得了勝利的戰士那樣,既幸福,又愜意,還有些疲倦。我合上了眼睛,聽著,聽著……
琴聲繚繞在我的身邊,繚繞在我的心上,繚繞在我的夢境裏……
當我突然被一陣響聲驚醒時,驚訝地看見捷明蜷曲在小床的另一頭睡著了,懷中還抱著他的琴。
媽媽和哥哥正站在明亮的燈光下。
我一下坐起身子,媽媽走過來拉住了我。我看見了媽媽深深責怪的眼神,看見了哥哥氣噓噓的臉。我白了他一眼,心裏卻什麽都明白了。
媽媽給捷明蓋上了被子,把他伸在外面的腿放到了床上。
我挨著媽媽,走到門口。哥哥早走了。
我和媽媽都回頭看了一眼捷明,我突然發現捷明的眼毛在顫動……
如果我和他就這樣各自一邊地睡到天明,那又有什麽?我的心在倔強地爲自己辯護著。
這個夜晚媽媽連一句話也沒有和我說。當我因心事浮沉而假寐在媽媽的身邊時,媽媽竟然悄悄地起身走到了窗前。流進來的月光象給她披上了一件銀白色的絹衣。她象怕冷那樣裹著它,凝視著窗外,凝視著天空的那輪蒼白的圓月……
媽媽是爲的我嗎?
(待續)
(這是高爾品先生1981年發表在《當代》第6期上的中篇小說。)
文章來源:《黃花崗》雜誌第二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