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張戎《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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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2月6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四 「亡國奴」

走馬燈似的換政府(一九四五-一九四七年)

(接上期)

在姥姥那個時代,離家出走是不可想象的,婦人無工作可找,最多只能當傭人,就算當傭人也要保人。但時代變了。一九四六年時,婦女可以自謀生路,能找到像教師、醫生這樣的工作。我母親的學校有個師範班,為在此校讀滿三年初中的女學生提供免費食宿和教育,除了考試外,唯一入學條件是畢業后必須當教師。班裡大部分的學生都來自付不起學費的窮人家或那些自認為考不上大學的人。上這個班被一般學生認為是下下策。我母親一向自恃是上大學的材料,因而當她申請時,班上同學很吃驚。我母親於是聲明自己願意獻身教育。雖然她尚未讀完三年初中,但她是出名的優等生,輕鬆地通過了考試。就這樣,在離開家后,她住到了學校。

  

住校不久,姥姥就跑來央求她回家。她很高興和父母和好如初,但堅持保留學校的床位。她決心不再依賴任何人,無論這個人多麼愛護她。對她來說,師範班非常理想,它保證在畢業後有一份工作,那時大學畢業即失業很普遍。另一個好處是免費,因為夏瑞堂已開始受到經濟惡化的影響。

錦州未被俄國人拆卸運走的工廠,現被國民黨接收,但他們不能使經濟復甦。全城只有少數幾家工廠在低水平運轉,而大部分所得又落入他們的私囊。國民黨接收大員搬進了日本人騰空的漂亮住宅。緊靠夏家的那幢日本文官的住房,現在成了某國民黨官員姨太太的私宅。錦州市長韓先生原是當地的一位「窮小子」。他通過沒收日本人和漢奸的財產,成了暴發戶,娶了幾個姨太太。市政府被當地人稱為「韓家大院」,因為裏面大多數官員都和他沾親帶故。

  

國民黨佔領義縣后,我外曾祖父就從監獄里釋放了出來。當地人說,這是他靠「貢獻」全部財產換來的,老百姓盛傳國民黨大員靠沒收財產發大財。為了保護自己,獲釋后的外曾祖父把自己和姨太太所生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但這人只是個連長,沒能提供給他多少幫助。外曾祖父丟了官、財產,靠行乞為生,人稱「蹲陽溝」。我外曾祖母聽到這消息時,叮矚孩子不要提供他任何幫助。

  

一九四七年。外曾祖父頸部患了惡性腫瘤。他預感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三番兩次託人帶信到錦州,央求見見孩子。剛開始,外曾祖母拒絕了。但經不佳再三懇求,她軟下心腸。於是,我姥姥帶著弟妹乘火車來到義縣。這是十五年來,姥姥首次與父親重逢。此時的外曾祖父已形容枯枕,難以辨認了。他看到孩子們時,努力想從炕席上撐起身子。希望與孩子們有個親熱的表示。可是孩子們只說了一句:「我們來了!」就站在門邊一動不動,沒有走近他。他露出不敢別有所求的神情說:「玉林,叫一聲爸爸。」但玉林不吭聲。外曾祖父老淚縱橫,臉部不斷抽搐。姥姥看不下去,懇求弟弟叫一聲,同時把弟弟推向父親。玉林終於咬緊牙關憋出一聲「爸爸」。外曾祖父臉上才掠過一絲傲笑,抖索地拉住兒子的手說,「做個小買賣,能養家糊口,合家團圓就知足了。不要當官,它會毀了你,就像毀了我一樣。」這是他最後的話,他死時只有一位姨太太在旁守候,窮得連口棺材也買不起,屍體就用一個破箱子裝著,草草埋掉,家裡沒有一個人替他送終。

  

官場腐敗現象越來越嚴重,蔣介石不得不設立「打虎隊」追查貪官污吏。隊名由來是因老百姓把貪官污吏比作可怕的老虎。「打虎隊」號召人們起來揭發貪污腐敗。但事實證明,這不過是掌權人向富人勒索錢財的方法之一。「打虎」本身油水就很多。更使無權無勢者頭痛的是明目張胆的敲詐。大兵們幾乎天天光顧夏瑞堂的診所,先是裝模作樣地敬禮,接著用可憐巴巴的聲調說,「大夫,咱們弟兄缺錢用,您老人家能不能借我們一點錢?」拒絕是不明智的,任何人膽敢和他們頂撞,就會被扣上一頂「共產黨」帽子,抓進監獄,甚至受到嚴刑拷打。大兵們看病不給錢也是司空見慣的。夏瑞堂並不特別在乎這個,因為他認為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但令他痛心的是有些人隨便拿貴重藥品如人蔘、鹿茸等,轉身就在黑市上賣高價,而當時連普通藥品都奇缺。

內戰越演越烈,駐守錦州的士兵猛增。蔣介石直接領導的中央軍紀律還算好些,那些無法從中央政府得到軍餉的雜牌軍,就只能「靠山吃山」了。

  

在師範班裡,我母親和一位白姑娘建立了友誼。她年方十七,漂亮、聰明、大方。在我母親眼裡,她是位可親可敬的大姐姐。當我母親向她訴說自己對國民黨的不滿時,白姑娘總是開導她,「你不能見木不見林,任何政權都有它的缺點。」白姑娘全心支持國民黨,加入它的一個特務組織,任務是追查漢奸。但在一次特務集訓中,上司要她暗中監視同學們,從她房裡傳出一聲槍響,集訓所的人趕去推開房門,發現她躺在床上,臉色灰白,嘴大張著喘氣,滿床是血,一句話也沒說就死。報紙將此事渲染成桃色情殺事件,但沒人相信,因為白姑娘在男女關係上十分矜持。我母親聽說她被殺是因為要求退出特務組織。悲劇並未結束,白的母親在一個銀樓老闆家當女傭。她對獨生女的死肝腸寸斷,更對報紙造謠說她女兒是因情人太多爭風吃醋被殺而悲憤交加,不久也懸樑自盡了。她的僱主因此受到地頭蛇敲詐,宣稱是他把白母逼死,老闆滿足不了貪婪的勒索,只得關掉銀樓了事。

有一天,姥姥忽聽有人敲門,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漢子,穿著國民黨軍服,笑盈盈地走進來。一見姥姥,他深深地鞠躬,稱她「大姐」,又稱夏瑞堂「大姐夫」。好半天,他們才認出這個穿著神氣、結實健康的人竟是那個從日本人絞刑機中死裡逃生的王漢臣。和他一塊來的是一個瘦高的年輕人,雖也戎裝在身,但更像個讀書人。王漢臣介紹說他叫諸葛,我母親立對他產生好感。王漢臣現已是國民黨情報組織的高級官員,負責主管駐防錦州的一支特務部隊。他再三對夏瑞堂和姥姥說:「我的命是你們給的,我一定要報答。不管有什麼事,開口說一聲就行!」

王漢臣很快為姓董的劊子手和監獄看守佩歐在特務組織中找到差事。諸葛也與夏家人十分親密。他原在天津大學學自然科學,日本佔領天津時,他跑到後方加入了國民黨。我母親把他介紹給了一直在夏家生活的田中小姐。兩人一見傾心,不久結了婚,搬到外面租下一套公寓房子住。一次,諸葛擦槍不小心,碰動板機,子彈穿透地板,將正在樓下睡覺的房東兒子打死。這家人不敢聲張,他們害怕特務,因為特務可以指控任何人是共產黨,他們的話就是法律。諸葛的母親給這家人一大筆錢作賠償,諸葛為良心所折磨,深感不安。選家人卻不但不露任何不滿,反而作出萬分感激的樣子,怕諸葛會察覺他們情緒而害他們。諸葛終於忍受不了,另覓房子搬走了。



  

玉蘭丈夫佩歐在情報組織中幹得十分得意,以至改名為「效石」,意為效忠蔣介石。他是諸葛手下三人特務小組成員之一。最初,他們的任務是追查過去的親日分子;接著,變為監視學生中的親共分子。開始,效石是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不久,他就要求換一份差事,因為他不想送人進監獄。他被派去做西門一帶的稽查員,專防走私。共產黨雖然離開了錦州城,但並沒有走遠,他們在城郊活動,與國民黨軍打游擊。錦州當局試圖嚴格管制那些主要生活必需品,以防落人共產黨手中。那些把布匹、藥品等必需品賣給共產黨的人,被稱作「走私犯」。

  

效石有了權,發了財,慢慢就變了。他吸鴉片、酗酒、賭博、逛窯子,還染上梅毒。姥姥常勸他,但他就是不改。他覺得他比夏家人過得都稱心,當他看到夏家因食品短缺而吃不上一頓好飯時,就每每邀請大家去他家吃飯。夏瑞堂堅決不去,也不讓姥姥去,他說:「咱們不碰那些不義之食。」但美味佳肴的誘惑力委實難以抗拒,姥姥偶而也帶著玉林和我母親偷偷到效石家去美餐一頓。

  

國民党進入錦州時,玉林正好十五歲。他一直跟夏瑞堂學醫,夏瑞堂說他是可造之材。因為姥姥的母親和弟弟都靠她丈夫生活,姥姥儼然是一家之主,得為玉林安排婚事。她認為出身貧寒意味能吃苦耐勞,因此很快就選中了一位窮人家女兒,比玉林大三歲。我母親跟姥姥一塊去相親。未來的新娘進來行見面禮時,穿著一件綠絲絨旗袍,是特地借來的。這對年輕人於一九四六年在婚姻登記處註冊結婚,新娘身穿租來的西式白色婚紗禮服,沒坐轎子,用一輛西式馬車接來。

  

姥姥還請王漢臣為玉林謀份差事。漢臣安排他去了鹽警隊。因為鹽是生活必搿品,當局嚴禁向共產黨出沒的農村地區銷售。當然,官員們暗地都做私鹽買賣。共產黨游擊隊以及國民黨軍隊常常因搶鹽打仗。玉林好幾次捲入戰鬥,眼見許多人喪生,覺得實在可怕,只幹了幾個月就辭職了。

  

這時,國民黨逐漸對農村地區失去控制,越來越不容易徵到兵。又因為內戰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年輕人都不願當「炮灰」。但國良黨軍隊傷亡很大,需要補充,所以到處抓壯丁。怎樣才能使玉林不被抓去當兵昵?姥姥只好又去找王漢臣,要他把玉林弄到特務組織里去。出乎姥姥意料,過回王漢臣拒絕了,說那不是正派年輕人立身之處。

  

姥姥此時不知道王漢臣其實已對特務組織完全絕望,只見他吸毒、酗酒、嫖妓、濫賭,無所不為,心想他本是個自制力和正義感都很強的人,怎會落到這般地步?她提議替王漢臣找個妻子,想用婚姻拯救法拉他一把。但王漢臣卻說他不能娶妻,因為他不想活了。姥姥驚詫之餘,問他為什麼。他流著淚說,他不能告訴她,而且說了她也幫不上忙。

  

王漢臣參加國民黨本是因為恨日本人。但事與願違,在他的特務活動中。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同胞的鮮血。他良心受責,但又無路可遁,白姑娘的死就是對每個想退縮者的警告。自殺呢,又形同抗議,可能連累家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性自殺,使自己「自然」死亡。這就是他瘋狂摧殘自己並拒絕任何治療的原因。一九四七年春節,他回到家鄉義縣,與兄弟、年邁的父親一起過年。他似乎預感到這是最後一次與親人團聚,於是就一直待在家裡。離開錦州前,他曾告訴姥姥,要是他死而有憾的話,那就是不能盡孝道:為父親養老送終。那年夏天,他真的懷著憾意,讓白髮人道黑髮人。不過,他對姥姥盡了最後一分力——為玉林搞到一張特務身份證,使他沒有被抓去當兵。玉林沒有為特務組織干過任何事,繼續在夏瑞堂藥房里做事。

  

我母親學校里有位姓康的年輕教師,教國文。他知識淵博,我母親很是敬重。他告訴我母親和另外一些女生,他參加過昆明市的反國民黨運動,他的女朋友在一次遊行示威中被手榴彈炸死。他的課有明顯親共傾向,我母親對他印象深刻。一九四七年初的一個早晨,我母親在校門口被老校工叫住,告訴她康老師已經走了,並塞給她一張康老師留下的紙條。我母親不知道是有人向他暗通了國民黨要抓他的消息,也不知道國民黨特務組織中藏有共產黨人,他們通知黑名單上的人逃走。我母親對共產黨知之甚少,並不知康老師就是其中一員,她只知道自己愛戴的老師被國民黨逼跑了。紙條上寫著兩個字:沉默。我母親從中體會到兩個含意:這是康紀念其女友的詩中的一行,「沉默——無言抗議,積蓄著力量。」這是要她保持信心。另一種可能是警告她不要做任何魯莽的事,因為我母親素有膽大名聲,而且在學生中有號召力。

  

很快,母親得知學校換了名女校長,她是國民黨國大代表,和特務組織關係密切。她帶來的人中,有一位叫堯寒的當上了政治主任,專門監視學生。而教務主任是國民黨區分部書記兼的。

  

這段時間,我母親最親密的朋友是一位姓胡的遠房表哥,他父親在錦州、瀋陽和哈爾濱擁有多處商號。胡父的兩位姨太太沒有生兒子,所以深恨胡表哥的母親。一天晚上,當胡父外出時,她們在胡母和一位年輕男僕的飯里下了迷藥,然後將兩個剝光放在一張床上。胡父回家發現,勃然大怒,把妻子關在大院深處一問小屋子裡,並不許兒子去看她。不過胡父也覺得此事蹊蹺,懷疑是姨太太做的手腳,因此沒有休妻,也沒有趕她出門。當然,他也害怕家醜外揚。他擔心姨太太加害兒子,便把胡表哥送到錦州寄宿學校。就這樣,他認識了我母親。當時我母親七歲,胡表哥十二歲。不久,胡母在囚室里發了瘋。

  

胡表哥是一個敏感內向的青年,母親的瘋一直像夢魘一樣壓在他心頭,他時常對母親談起此事。我母親由此想起自己家裡的女人和所聽說的許多母親、女兒、妻子、姨太太的悲劇。女人的無權地位,那些披著「傳統」甚至「道德」外衣的野蠻殘忍的風俗習慣,不斷激怒她。儘管社會在不斷變化,但偏見仍然存在,她急不可耐地盼望著激進的變革。她在學校里得知有一支政治勢力公開保證這樣的變革,這就是共產黨。帶來這一信息的是她的親密朋友舒姑娘。十八歲的舒姑娘因與家庭關係破裂而搬到學校住宿,原因是她父親強迫她和一個年僅十二歲的男孩成婚。一天,她來向我母親告別,說她要和偷偷相愛的男人逃去參加共產黨。「他們是我們的希望。」她走時說。

  

我母親和胡表哥越來越親密。胡表哥是在發現自己對劉少爺很嫉妒時,意識到自己愛上了我母親的。他看不起劉,說他是個花花公子。我母親與劉家斷絕關係后,他非常高興,幾乎天天來看她。一九四七年三月的一個晚上,他倆一塊去電影院。

  

電影院分坐票和便宜得多的站票。胡表哥為我母親買了張坐票,自己卻是站票。他解釋說他的錢不夠多,但我母親知道他在撒謊,因為他父親總是拿大把的錢給他。電影放映時,我母親不時用眼角餘光瞟著胡表哥。忽然,她看見一位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走近他,緩緩從他身邊走過,霎那間,兩人的手碰在一起了。我母親馬上站起來,堅持要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要胡表哥作解釋。開始時胡表哥一概否認,後來又說我母親太年輕,有些事還不理解,也不應該知道。我母親氣壞了,不讓他進夏家大門。雖然胡表哥接著幾天不斷來訪,但我母親不見他。

  

過了一段時間,我母親心軟了,準備接受他道歉。她天天盼著胡表哥來,不時朝門口張望,看他是不是在那兒。一天晚上,雪下得很大。突然,她望見他跟著一個人走進了院子。但他沒有往夏家,而是徑直朝夏家的一位名叫毓武的房客那裡走去。很快,他又出現了,直奔我母親房間。他急促地對我母親說:「我必須馬上走,警察正在四處抓我。」「為什麼?」我母親緊張地問。他只說了一句,「我是共產黨。」便轉身消失在雪夜中。

  

我母親這才明白胡表哥在電影院里正是完成某個秘密使命。她又急又悔,痛苦萬分,心想一切都晚了,再也沒時間跟胡表哥和好了。她也猜到她家的房客毓武必定是個共產黨,胡表哥被人帶到他那裡是為了在他那裡藏起來。毓武與胡表哥在此之前雖相識,但並不知彼此的共產黨身份。這時雙方明白,胡表哥在這兒藏不得,因為他和我母親的關係人所共知,警察一定會到這裏找人,這樣毓武也可能暴露身份。當晚,胡表哥逃往城外二十哩處的共產黨控制區。當第一批春蕾綻開在枝頭上時,毓武得知胡在途中被抓,他的護送人員被打死。不久又得到消息,胡表哥被處死了。

  

胡表哥的死訊在我母親心裏造成的悲哀是無以復加的。長久以來她已不滿國民黨的統治。當時除了國民黨,她知道的只有共產黨,又特別為共產黨的婦女解放主張所吸引。十五歲時。她還不確知是否耍加入共產黨。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國民黨殺了她心愛的人,我母親決心投奔共產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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