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2月5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接上期)
四 「亡國奴」
走馬燈似的換政府(一九四五-一九四七年)
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人投降和歐戰結束的消息傳遍錦州。美國飛機頻頻飛過錦州上空,儘管錦州沒有遭到轟炸,但其他幾個主要城市都被B-29轟過了。日本人就要戰敗的氣氛籠罩全城。
八月八日,母親的學校受命去神社為「日本勝利」祈禱。第二天,蘇聯和蒙古軍隊就開進了「滿洲國」。緊接著,人們爭相傳告美國在日本丟下兩顆原子彈的消息。空襲警報的虛驚已是家常便飯,學校停了課,母親呆在家裡幫著挖防空洞。八月十三日,日本求和的消息不脛而走。兩天後,一位在政府工作的漢人鄰居興奮地告訴夏瑞堂和姥姥,電台馬上要播發重要新聞。夏瑞堂沒有去藥店,和姥姥一起坐在院子里,只聽廣播說,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溥儀宣布退位。
街頭擠滿了情緒激動的人群。母親跑回學校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那裡一片死寂,只聽到一個辦公室里傳出輕微的響聲。她悄悄跑過去,透過窗戶,只見日本教師抱在一起痛哭。
那天晚上,母親幾乎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時,她被待頭渲嘩的人聲驚動,就打開大門,只見一群人圍在街口。一位日本婦女和兩個日本孩子的屍體橫卧在那裡。接著她又聽說,一位日本軍官剖腹自殺,他的家人也被私刑處死,財產遭人洗劫一空。幾天後,夏家的日本鄰居一家也死了,據說是服毒自殺。在錦州,到處都有日本人自殺、被殺或財產被搶劫的消息。我母親注意到一位平時靠揀破爛為生的窮鄰居,突然間有了很多值錢的東西要賣。學生們,特別是男學生,狠命地揍日本教師,以報復過去的挨打受氣。有些日本人把他們的嬰兒放在當地人家門口,希望孩子有條活路。有的日本婦女被強姦,許多女人把頭髮剃光,裝扮成男人。
母親為田中小姐擔心。她是學校里唯一從未打過學生的日本教師,也是母親的同學被處決時唯一流露出悲傷的日本人。我母親對父母說她要把田中小姐藏在家裡,姥姥很憂慮,不過沒說什麼,夏瑞堂只是點了點頭。因為玉蘭姨媽與田中小姐身材相仿,我母親從姨媽那裡借了一套衣服,跑到田中小姐住處,田中當時正用衣櫃之類傢具堵住門以求自保。她穿上姨媽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中國人。碰上有人問,我母親就說是她表姐。反正中國人自己也弄不清有多少表親,外人就更糊塗了。田中小姐被藏在那間曾藏過王漢臣的房間里。
日本人的投降和「滿洲國」的垮台,使城市陷入無政府狀態。受害者不僅僅是日本人,、一到夜間,城裡城外變成打劫者的天下,救命聲此起彼落。家裡的男人,包括姥姥十五歲的弟弟玉林和夏瑞堂的徒弟,都爬上房頂守夜,他們手持斧頭、菜刀,身邊是大堆石頭。我母親跑上跑下地幫忙,那副「賊膽大」的神情,著實讓姥姥吃驚不小,她說我母親「血管里流的都是你父親的血」。
搶劫、強姦和濫殺持續了八天,直到蘇聯紅軍抵達。八月二十三日全城居民得到通知,到火車站歡迎俄國人。夏瑞堂和姥姥呆在家裡沒動,我母親隨著大批興高采烈的年輕人湧入車站。火車進站時,人群揮動著五顏六色的三角形小旗,高聲歡呼「烏拉!」出乎我母親的意料之外,蘇聯士兵並非大鬍子,騎著高頭大馬,成風凜凜的凱旋英雄,而是一群塵土滿身、面色蒼白的小夥子。除了以前曾偶而從疾馳而過的小汽車裡瞥副一些神秘人物外,這是我母親親眼見到的第一批白人。
大約一千名俄國士兵進駐錦州。起初,人們感激他們幫助趕走了日本人。但不久,新的麻煩來了。日本人投降后,學校關了門,我母親只得上私人辦的補習班。一天,在下課回家的路上,她看見路邊停著卡車,一些俄國士兵正把布一匹匹從車裡往外遞。布匹在當時極為稀缺,日本人統治時期是定量供應,俄國人拿這些布做什麼呢?她很快發現這些布匹來自她小學時曾經勞動過的紡織廠,俄國人正用它們向行人交換手錶、鍾和其他小玩意。我母親飛也似地跑回家,在一個堆放雜物的大箱子里翻來翻去,從底層找到了一個座鐘,又破又舊,她失望極了,但俄國士兵卻愛不釋手,將整整一匹美麗的白底印花布塞到她手裡。晚飯時,全家人議論此事,都嘖嘖稱怪,搞不懂這些奇怪的外國人對毫無用處的東西為何有這麼大的興趣。俄國士兵不僅從工廠拿產品,還整個拆掉工廠,如錦州的煉油廠,把全部設備運往蘇聯,說是「戰爭賠償」。對當地人來說,這等於是工業被毀掉了。俄國士兵還闖進民家,見什麼拿什麼,特別是手錶和衣服。餓國人強姦婦女的消息也傳遍錦州,整座城市叉籠罩在憤怒和不安的氣氛中。
母親與俄國大兵有過一次驚心動魄「遭遇戰」。夏家住宅因位於城牆外,很不安全,所以舉家搬入我母親朋友借給的一所有石頭圍牆的院子暫住。搬家使母親每天去補習班要走三十分鐘。一天,一輛蘇軍吉普車突然剎在離她不遠處,幾個俄國士兵叫著跑下來抓她。母親撒腿就跑,迎面遠處,堅持早晚接的夏瑞堂正沖她揮動手杖,嘴裏呼喊著什麼。眼看越追越近,母親轉身拐進了路邊一家幼稚園的後門。她熟悉裏面複雜的建築結構,利用院院相通的門,從另一條街跑掉了。夏瑞堂很快就鬆了一口氣,俄國人空手而返,滿臉掛著不解。
俄國人到達后一星期,母親被通知參加一個夜間會議。她來到會場,看見不少衣衫又舊又不合身的男子和幾個婦女,正在演說他們如何經過八年抗戰,打敗日本人,使老百姓成為新中國的主人。這些人是共產黨——中國共產黨。他們是在前一天剛入城的,沒有任何歡迎儀式。會場上的女共產黨穿得和男人一樣,上下一般粗,我母親覺得難看死了。她心想,像你們這個土樣子,穿著破衣,比乞丐還不如,怎麼打敗得了日本人?她曾經把他們想象成高大英俊、無所不能的超人。她的那位做監獄看守的姨丈和姓董的劊子手,都曾讚揚共產黨說:「最勇敢的數共產黨了,骨頭硬得很,絞索都套上了脖子,還喊口號罵日本人。」
共產黨到處張貼布告,要求居民恢復正常秩序,並著手逮捕漢奸和其他為日本警察工作過的人。被捕的人中有外曾祖父,他被關押在自己曾掌管的大牢里。社會治安受到控制,夏瑞堂開始門診了,我母親的學校也開了學。共產黨人分住在當地人家裡。他們看上去很老實,不裝腔作勢、橫蠻無理,還常和房東聊天。他們對我母親的一個朋友說:「參加進來吧!我們需要有學問的人。說不定你能當個縣長。」他們正在招兵買馬,擴充勢力。
日本人投降時,國、共兩黨都在竭力擴大自己的地盤,調兵遣將準備重開因抗日而中止的內戰。事實上,內戰已在有些地區打響了。由於富饒的資源和日本投降造成的「真空」,東北成了雙方的爭奪要地。雖然國民黨軍隊數量居優勢,裝備也精良得多,但共產黨統治地區離得近,儘管沒有俄國人的幫助,也搶先把部隊開進了東北。美國人幫助蔣介石把成千上萬國民黨軍隊從南方運送到華北,並一度欲在距錦州三十哩處的葫蘆島登陸,后因受到共產黨的猛烈阻擊才不得不撤退。國民黨軍隊被迫在長城以南上岸,乘火車向北進發,由美國人提供空中掩護。前後計有五萬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佔領北京和天津。
俄國人正式承認的是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由於斯大林承諾在勝利后三個月內撤走蘇軍,蘇聯紅軍於十一月十一日撤出錦州,退到東北北部,錦州只剩下中國共產黨人。十一月底的一個傍晚,我母親下課回家,看到許多攜帶武器裝備的士兵行色匆匆向南門開進。她知道城郊四周正發生激烈戰鬥,猜想共產黨是在撤退。這次撤退是根據共產黨領袖毛澤東的戰略進行的,叫作「讓開大路,佔領兩廂」,「不拘一城一池得失,重在消滅有生力量。」
共產黨撤走不久,一支新的軍隊進了城,這已是近四個月來的第四支駐軍了。這支部隊軍容整齊,士兵穿的是卡其布,軍官穿的是呢制服,擁有嶄新的美式武器,這就是國民黨軍隊。人們都跑出房屋,聚集在狹窄的土路兩旁鼓掌、歡呼。我母親也擠到人群前頭,她突然發現自己也跟著舉手歡呼了,心想這才像打敗日本人的軍隊。她奔回家中,激動地告訴父母,她看到了一些多神氣的軍人。
錦州洋溢著節日氣氛,人們爭先恐後把軍人請到家裡住。一位軍官也住進夏家,他舉止文雅、謙恭,全家人都喜歡他。夏瑞堂和姥姥覺得國民黨一定能維持好秩序,結束混亂,使人們有好日子過。誰知接踵而至的,是失望。 ‘
從大後方——內地來的官員看不起當地人,稱他們是「亡國奴」。並不時提醒他們應感激國民黨把他們從日本人手中解救出來。我母親的學校複課后,一天晚上舉行了一場有軍隊、地方官員參加的聯歡晚會,一個軍官的三歲女兒背誦了一段演講辭,一開頭就是「我們國民黨人抗戰八年,救了你們這些亡國奴……」我母親和她的朋友聽了非常刺耳,一氣之下就退了場。
我母親對國民黨官員竟相討姨太太的做法也大為反感。她的學校是全市唯一的女子中學。從一九四六年初開始,各類官員紛至沓來,找妻子的有之,找姨太太的更不乏其人。有些女學生甘願出嫁,有的則不敢說個「不」字,因為她們的家庭把和大官聯姻看作是走好運。
十五歲的母親,正值豆蔻年華,招人喜歡,又是學校中拔尖的學生。好些官員派人登門提親,但她告訴父母,她一個也不嫁,要自己選擇丈夫。她對婦女所受的待遇向來很氣憤,又深恨姨太太制度。父母也都支持她,但又畏懼權貴,不得不絞盡腦汁對求親者婉轉推卻。有位副官長在定親金條被拒后,闖入夏家威脅要用花轎強抬人。藏在門外偷聽的母親聽見后,掀開門帘衝進去對著他說:「如果要那樣,我就死在花轎里!」幸運的是,不久這位副官長部隊調防了。
有位年輕的女教師劉小姐,挺喜歡我母親。在中國,如果朋友很喜歡你,往往會設法把你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員。在當時男女獨自相識機會少的情況下。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兄弟姐妹,就成為討厭媒妁之言的年輕人彼此認識的一個渠道。劉小姐把我母親介紹給她弟弟,當然先經劉家父母的認可。一九四六年春節,我母親應邀來到劉家。劉老爺是當時錦州富商之一,劉少爺還不到二十,就儼然是個風流人物了。他身者墨綠色西服,上衣口袋露出摺疊妥貼的手絹,在錦州這樣的外省城市,簡直是少見的派頭。他是北京輔仁大學學生,學習俄語和俄國文學。我母親頗為動心,劉家人也喜歡我母親。
劉家很快派媒人向夏瑞堂提親。夏瑞堂算是那個時代極開明的人,他問我母親的想法。我母親提出先做「朋友」,不作進一步的承諾,這在當時是很罕見的。傳統男女在訂婚前,不能成雙成對出現在公共場合。可是我母親嚮往快樂和自由,希望能跟男子作朋友而不一定非結婚不可。深知我母親性格的夏瑞堂和姥姥退回了禮品。因為依照風俗,只要收禮,就意味定親,以後就很難改變了。我母親開始和劉少爺來往,所有相識的人都說他們是天生地造的一對,夏瑞堂和姥姥也私下把劉少爺看作乘龍快婿了。但我母親很快就看出他的淺薄,他從不去北京,整天在家裡閒蕩,過著公子哥兒的生活。有一天,她發現他居然沒有讀過《紅樓夢》,我母親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當她向劉少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時,他輕描淡寫地說:「中國古典小說並不合我的口味,我喜歡的是外國文學。」為了顯示他更勝一籌,他反問我母親:「你讀過《包法利夫人》嗎?這是我最崇拜的書。我認為它是莫泊桑的最偉大的作品。」
我母親讀過《包法利夫人》,她知道作者是福褸拜而不是奠泊桑,頓時,她對劉少爺的好感一落千丈。她忍不住想拆穿他,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因為讓男人出了丑,她就成了沒教養的刻薄女人。
劉少爺好賭,特別是搓麻將,而我母親對此厭煩之至。一天晚上,麻將搓得正酣,女僕走進來問道:「少爺,今晚要哪個女僕侍寢?」劉漫不經心地點了個名字。我母親氣得發抖,但劉只是抬了抬眼皮,表示對她如此強烈的反應感到不解,他故作驚訝地解釋說:「這在日本非常普遍,他們稱作「侍寢」。」他想使我母親感到自己太土氣,太愛吃醋,吃醋在傳統中被認為是女人最糟糕的品行之一,丈夫可以據此休妻。和上次一樣,我母親一言沒發,但她已滿腔怒火。對她來說,與這樣一個視調情和婚外艷史為理所當然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絕無幸福可言。她需要的丈夫應該真誠地愛她,不會做這些事來傷害她。從此時起,她打定主意結束與劉少爺的關係。
幾天後,劉家老爺突然病故。因為劉家是名門,劉老爺又是一家之長,劉家決定大辦喪事。頭七天是入殮儀式,全家人跪在靈堂兩旁守靈,請來的和尚端坐在靈堂前,齊聲誦念《倒頭經》。劉老爺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個精緻的雕花檀香術棺材內。緊接下去,是嚎喪祭典儀式。參加儀式的不僅有所有家庭成員,還雇了專門辦喪事的人前來陪哭。從此時起,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後的出殯下葬,嚎啕聲從早到晚不能斷。同時,要不斷為死者燒冥錢,使他在另一個世界有足夠的錢花。
死後第四十二天,劉老爺棺材被移入搭在院子里的篷帳內。在下葬前七天中的每個夜晚,死者將到另一個世界的高台——望鄉台上俯視全家,只有家庭成員都在場,他才會放心離去。劉家急需未婚媳婦到場陪靈弔孝,一來滿足富豪之家的體面,二來使劉老爺能看到兒媳婦。我母親拒絕了,對劉老爺的去世,她很悲痛,因他對她十分友善。但是,如果她去了,就擺脫不了和他兒子的婚姻,所以當劉家差遣的說客不斷登門催促時,她不為所動。
夏瑞堂不反對我母親與劉少爺斷絕往來。但她在這個時候採取這種作法對他來說是對不起死去的劉老爺,是很不光彩的。姥姥也焦急萬分,她說:「街坊鄰居都知道你和劉少爺的關係,現在人家有難,你甩手不管,讓我和你爸爸的臉往哪兒擱?」她又很不理解地說,「誰聽說過一個姑娘家拒婚的理由是這個男人弄錯了外國作家的名字?說他愛沾花惹草,哪個富家子弟不幹些這種事!你用不著擔心姨太太、丫環和其他什麼人,你那麼能幹,還怕管不了你的男人?」
但對我母親來說,「管男人」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我姥姥內心也很了解,只是她希望我母親快嫁人,因為不斷有國民黨官員上門來提親。她對我母親說:「你不嫁張三,就得嫁李四。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你一天不離開家,我就一天放心不下。想想看,劉少爺是不是比其他人都好得多?」我母親仍說她寧死也不願嫁給一個不能帶給她幸福和愛的人。
劉家對我母親大為惱怒,夏瑞堂和姥姥也非常生氣,他們使出渾身解數,連哄帶哭帶罵帶勸,卻毫無結果。夏瑞堂終於對我母親大發雷霆:「你丟盡了夏家的臉,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我母親從不記得他曾如此對待過她,「那我就不當你的女兒好了!」我母親喊著,跑出房間,打點好自己的東西,徑直走了。
(待續)
文章來源:授權發表 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