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28日訊】【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一 「三寸金蓮」
嫁給軍閩為妾(一九零九-一九三三年)
(接上期)
六年過去了。剛開始時,姥姥還會收到幾封信,後來便是音信全無。姥姥的青春活力無處發泄,性生活也無法滿足。由於那雙小腳,她甚至不能蹁開大步來舒解心中的煩悶,只能繞著庭院蹣跚地一圈圈地走。她盼信,盼得心碎。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溫與薛之珩在一起的短暫時光,甚至她的委屈求全和一味順從似乎也變得很甜蜜。她知道她不過是他的眾多姨太太之一,不敢奢望與他廝守終生。但她仍想念他,想得刻骨銘心,因為薛之珩是她擺脫眼前牢獄似生活的唯一機會。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終於死心了,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薛之珩的玩物,只有在興之所致時,才會再揀起來玩玩。苦悶和絕望常常攪得她坐卧不寧,逼得她透不過氣來。當這種感覺突然翻騰上來時,她會一下子摔到地上,失去知覺,此後的一生中,她經常出現這種休克狀況。
六年後的一天,她的丈夫終於出現了。會面完全不像她最初朝思暮想的情景:她熱烈地向他獻上自己的身心。如今,她只是履行妻子的義務而已。同時,她又惴惴不安,擔心僕人會向薛之珩亂告狀,幸好什麼事也沒發生。此時的薛之珩已年過半百,似乎不像過去那麼威嚴得令人生畏。他根本未提及這幾年都在哪裡,為何去也匆匆,來也突然。她也無心問,她不想被斥為好追根究底,「不守婦道」。
事實上,這段時間薛之珩都住得不遠。他時而在天津租界,時而在盧龍公館,過著平靜安閑的隱退生活。他的風光已成為過去,軍閥割據勢力瓦解,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統一了中國,把首都從北京遷到南京。一九二八年,日本人暗殺了東北軍閥張作霖。隨後張學良少帥歸順國民黨,東北正式與中國其他部分合併。但國民黨並沒有在東北建立有效的統治。
和一次一樣,薛之珩只住了幾天。離開前一天的晚上,他忽然要姥姥和他一起回盧龍住,姥姥的心猛地一沉,思想與大太太和眾姨太太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不啻判她無期徒刑。她一邊為丈夫捶腿,一邊懇求丈夫讓她留在父母身邊,這是當初他在結婚時慨然允諾的。她委婉地提醒丈夫,母親的健康欠佳,又剛生了第三個孩子,一個盼望已久的男孩,她理應盡孝道。「無論什麼時候老爺光臨義縣,我都會陪伴您、伺候您。」姥姥輕聲細語對丈夫說。第二天,姥姥幫他打點好行裝,薛之珩獨自離開義縣,臨行前,就像剛來時一樣,他把大把的珠寶金銀首飾放在姥姥手上,他相信這是贏得女人心的辦法。對於像姥姥這樣的人女人來說,首飾是生活的唯一保障。
不久,姥姥發現自己懷孕了。一九三一年春,陰曆三月十七,她生下了一個女孩——我的母親。她馬上寫信告訴丈夫。薛之珩很快回了信。給我母親取名為「寶琴」。他要她們母女在身體好一點后儘快到盧龍。
姥姥有了孩子,欣喜若狂,覺得生活有了意義。她把全部的愛和精力都傾注在我母親身上,這一年是在幸福中度過的。薛之珩雖不斷來信要她們母女去盧龍,但每次姥姥總是找一些理由拖延行期。一九三二年夏的一天,一紙電報傳來薛之珩病危的消息,令她立刻帶女兒去見他。這回她無法拒絕了。
盧龍離義縣有二百多哩。姥姥從未出過遠門,這趟旅行無疑是件大事。她是小腳,還要帶行李、抱小孩。最後她決定帶著十四歲的妹妹玉蘭同行。
這也是一次冒險。東北此時再度陷於戰火之中。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人在逐漸擴張勢力之後,發動了對東北的全西侵略。一九三二年一月六日,日本人佔領了義縣。兩個月之後,「滿洲國」成立,所佔的領土幾乎囊括了整個東北三省,面積大約是法國和德國領土的總和。日本人宣稱「滿洲國」是獨立的,但實際上它不過是東京的傀儡政府,溥儀被推到台前,起先他被稱作「執政」,到了一九三四年,改稱為皇帝。當然,所有的這些國家大事對姥姥並無多大意義,她幾乎不與外面的世界接觸。普通老百姓從來無法也無權選擇統治者,只好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對許多滿人來說,曾是滿清皇帝的溥儀是當然的領袖,儘管國民革命已歷經二十多年,中國還未有統一的政府來取代帝王統治。在東北,人們還沒有「中國公民」的概念。
一九三二年的一個炎熱夏日,姥姥和她的妹妹抱著我母親從義縣乘火車經山海關進入華北。火車沿著濱海平原疾馳。數小時之後,停在昌黎站,綠瓦覆頂的建築看上去像西伯利亞的火車站。
姥姥租了一輛馬車,沿著崎嶇不平、黃土飛揚的道路行駛了約二十哩路。薛公館在盧龍縣一個叫燕河營的小鎮外,這時有清朝時期曾是個規模龐大的軍營,皇帝和大臣們經常到此巡視,那條黃泥路也因而稱為「御道」。路邊是成排筆直的白楊,翠綠色的葉子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白楊後面是成片的桃樹林。但姥姥無心欣賞兩旁的景緻,沿途顛簸已使她精疲力盡。此外,她還擔心到時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命運。
姥姥第一眼看到薛公館時,就被它的威嚴氣派所震懾。把守正門的保鏢筆立在橫卧的石獅旁。正門兩側各有四個系馬的石猴、石象。「猴」、「象」與「侯」、「相」諧音,討個「封倏拜相」的吉利。馬車通過外門,一堵高大的白牆迎面而立,繞過白牆便是內門。此牆稱作「影壁」,既可擋住來客的視線,讓人摸不清公館內部的陳設,又可防止刺客來襲。
在她們穿過內門后,一位婢女不聲不響地出現在姥姥身旁,強把她手中的孩子抱過去。另一位婢女則引她進入大太太的起居室。一進到這裏,姥姥就得按禮跪下,邊叩頭邊說,「給太太叩頭、請安。」姥姥的妹妹不準人內,只能與婢女一樣待在起居室外。規矩就是這樣:姨太太的家人不算親戚。當姥姥叩完頭后,大太太發話讓她起來,並稱她為「芳姑娘」,這個稱呼馬上定了姥姥在家中的地位:「姑娘」比「姨太太」地位還低,只比僕人高一點。
大太太要姥姥坐下。在傳統中國家庭中,座位反映出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大太太坐在房間的北端,與她的身份相符。和地並排隔著茶桌的一張椅子,是薛之珩的座位。東、西兩側分別排了一排椅子,分屬不同等級。姥姥後退走到最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坐下,以表示身份低下和謙恭。大太太要她往前挪一點,以示寬厚仁慈。
待姥姥坐定,大太太說,從現在起,姥姥的女兒就算大太太本人的親生女兒了,應稱大太太為「媽媽」,改叫姥姥為「姨娘」姥姥要把女兒看著薛公館的小女主人,舉止也要與身份相符。
婢女引姥姥退出房時,姥姥埋著頭,強忍住淚水,回到自己的房間才放聲大哭。當她被喚去見薛之珩的二姨太時,眼圈仍是紅腫的。二姨太長得十分俊俏,是薛之珩的寵妾,負責管理公館的大小事務。出乎姥姥意外的是,二姨太很同情弛,但姥姥不敢完全信任她,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還是處處小心為是。
直到這天晚上,她才被帶去見丈夫,這次准她帶上女兒。薛之珩躺在一後暖炕上,兩上不知是姨太太還是婢女的人跪在兩邊為他捶腿、按摩腹部,他雙眼緊閉,臉色死灰。姥姥俯身輕輕喚他。他微微張開雙眼,免強擠出笑容,姥姥把女兒抱到他眼前說,「家琴來了。」薛之珩費了很大的勁,才抖索地伸出手來扶摸嬰兒的頭說,」寶琴像你,長得好俊!「說罷又合上了眼。
姥姥連連呼喚他,但他雙眼未再睜開。可以看出,他已是病人膏肓,活不了多久了。姥姥緊緊接住女兒。大太太就在身後,不耐煩地扯扯姥姥袖子,催促她離開。她剛踏出門,大太太就喚人抱走了我母親,並告誡姥姥,不得經常到此打擾薛之珩,只能呆在自己房中,聽候召喚。
姥姥心裏充滿了恐慌。她在薛家一點地位也沒有,一旦薛之珩去世,她和女兒的命運就完全掌握在大太太手中。只要大太太願意,可以把她送給富人作妾,或賣進妓院為娼——這類事在當時相當普遍。姥姥也將永遠無法與女兒團娶。
姥姥明白現在只有一條路——儘快逃走。她慢慢控制住自己,開始觀察公館內的環境。薛公館由許多院落組成,四周的圍牆極高。花園的設計是出於安全而非美濱考慮:院內有幾棵柏樹、一些白樺和李樹,但沒有一棵靠近院牆,連大一點的灌木叢也沒有,使刺客盜賊無可乘之機。花園的兩道旁門都加了鎖,大前門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保鏢守衛。
段有大太太的准許,姥姥不能踏出她住的小院一步。每天只准她和別的妾一道參見病得不省人事的薛之珩。當她按順序到薛之珩的炕著請安時,口裡總是要喃喃地說,「給老爺請安。」
她逐漸對薛家有了進一步了解。她發現二姨太不僅對她很同情,還命令僕人好好伺候她,使她的日子較好過多了。在這樣的大家族中,僕人的態度視服侍對象的地位而定。他們對受寵者搖尾乞憐,對失勢者則落井下石。二姨太也有一個女兒,比我母親大一點。這是兩位婦女同命相連的一條紐帶,也是她們博得薛之珩歡心的原因之一。薛之珩只有這兩個女兒。
一個多月後,她們兩人成了好龍,姥姥向二姨太表露了出逃的願望。經過一番商議,姥姥去見大太太,提出要回義縣取一些衣服,大太太准了。但當姥姥問她是否可以帶女兒回去向外公、外婆告別時,她拒絕了。薛家的血脈不能離開這座公館。
於是姥姥隻身上路到了昌黎車站,等送她的人打道回府後,她便從聚集在車站四周覓活乾的人群里挑出兩位精壯的馬夫。等到入夜後,姥姥坐在馬上,由一位馬夫牽著韁繩在前引路,三人一路疾行返回盧龍,直奔薛公館花園旁門。姥姥發出預先講好的信號,雖然等待的時間只有幾分鐘,她卻感覺彷彿過了好幾個鐘頭。終於門開了,玉蘭抱者我母親出現在月光下。門的鑰匙是二姨太打開的,她事後用利斧劈破了門,使它看上去像是毀門逃走一般。
姥姥沒敢多摟一摟女兒,就和妹妹分別騎上馬,我母親由一位馬夫背著,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黑夜中。拂曉時分,趕到了昌黎車站。在薛公館的人發現她們逃走時,她們已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回到義縣,一下火車站姥姥就倒在地,半天無法動彈。
雖然離開了薛家,姥姥仍不敢帶女兒回她的住宅,怕驚動僕人去告密。於是她請一位老同學幫忙,把女兒藏起來,這位朋友和公公一起住,她的公公是一位姓夏的滿族醫生。出了名的習慈仗義,他同情姥姥的遭遇。
姥姥知道,她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姨太太,薛家不可能派出人來追她回去。要緊舶是我母親,薛家的血脈。於是她發了一封電報回盧龍,說女兒已在火車上染病身亡。她心煩意亂地等待迴音,時而覺得薛家會相信她所編造的說詞,時而又感到這種說詞太容易被人識破,薛家會派人到義縣捉拿她們母女。最後她安慰自己:在一家之長快要去世的當兒,薛家要忙的事太多,沒法分心管她們母女。再說,薛家的人很可能會認為沒有我母親去分遺產更好。
姥姥一旦覺得薛家已打算放過她了,便抱著女兒回到自己的家裡,過著靜悄悄的生活。她甚至不再害怕僕人,因為她知道丈夫不會再來了。盧龍方面一直到一九三三年秋才來了一封電報告知薛之珩病逝的消息,要她馬上回盧龍參加葬禮。
薛之珩是九月在天津去世的。他的遺體盛殮在生漆漆成的棺材中,覆蓋上大紅繡花綢緞。另有兩付桉木陪葬:一付裝飾鋪陳與薛之珩棺木相似,裝著一個姨太太的屍體,她是吞鴉片殉夫的,這在當時是極為貞節的表現。直系軍閹吳佩孚為此題了一個塊匾掛到薛公館門上:貞節烈婦董氏嫂。另一副裝著另一位姨太太的屍體。她是在兩年前死於傷寒,此次屍體重被挖出來,與薛之珩合葬。她的棺木簡陋,無漆,也無綢緞裝飾,因為她是死於可怕的疾病,被認為不吉利。每副棺木內均滿注水銀,填充木炭防腐,屍體口含珍珠,以防朽鎮邪。
薛之珩與兩位姨太太合葬在一個墳墓里,按風俗,他的妻妾死後也將歸葬於此。出殯時,最重要的是打招魂幡,本應由死者的兒子執行,但薛之珩無子,大太太決定過繼他十歲的侄兒完成這一重任。這個男孩的另一項職責,是在釘死棺木蓋時,跪在棺木旁高嘁,「躲釘躲釘!」據說如無人喊叫的話,死者就會被釘棺材的釘子傷害。墳地早已由薛之珩本人選定,優美、肅靜,背靠群山,面臨溪水,風水很好,叫作「背後有靠,面前有照」。
不過姥姥並沒有親眼看到這些。她沒有理會薛家的電報,沒有去參加葬禮。結果薛家當鋪總管不再送生活費來。過了一個星期,姥姥的父母收到薛大太太信,她轉達了薛之珩的臨終遺言:放姥姥離開薛家。這在當時算是非常開明的決定,我姥姥簡直不敢相信她會有如此好運。就這樣,在二十四歲那年,她自由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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