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2年11月22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我心裏完全清楚,館長掌握著捕殺倖存者的全部經過。也許從頭到尾都是他策劃的。他又是黨支部書記,完全會用這件事考驗我對黨的忠誠。對了,組織上怎麼會不知道平台上有人養狗呢。我真是太天真。或許一開始,館長只是考驗我,給我帶罪立功的機會。但他看到我一錯再錯,才派我出差,然後把狗除掉。最近,組織上安排的黨員擴大會上。館長還拋磚引玉地點過這件事。
組織在考驗我。我對著倖存者的標本說:他們在我出差前的會上還說有沒有同志做了隱瞞組織的事。我其實應該早點把你轉移出去。
我還對它說過:假如存活只是別人命運的重複,痛苦就不重要了。
而倖存者馬上反駁我:你愛她嗎?你對她的死,難道不負什麼責任嗎?那你們所渭的情感常識在哪裡?她其實是用死來喚醒你。
當時我被它問得啞口無言。
我就認真地回憶了我和蘇蘇的情感經歷。那是我去了她的單人宿舍的時候。那時,我天天晚上去,在黑暗的床上,我把頭貼到她腹部,聽腸子裏面驚天動地的鳴叫。她把自己攤在我面前,大大方方交給了我。可是,我至今不知道愛她的哪一方面。她有畫家們都夢想的模特般的體形。也是我的女朋友,但如果是另一個女人我又會怎樣。我的愛情是有點奇妙。
我對它說:她離開人世的雙眼充滿善意。我會難忘的。她也許希望我能救她。
你為什麼見死不救。狗說。
我曾經想站起來過。但那天正好是政治學習,如果別人發現我沒有感冒,而是跑到那兒看演出我就完蛋了。她也知道組織上正在考慮我的入黨問題,那是我關健的日子。
你要對她的死負責,她在表演中自殺是逃避孤獨的恐懼。狗說。
我更要對我的前途負責。我也絕不與狗相讓。
現在,食堂的剩骨頭再也沒用了。不過,我還是瞅著桌子底下,等他們走後,拿腳勾過來用報紙包走。我知道這事是不正常的。我心裏當然知道它已變成了標本,只是一時改不過來。那些骨頭我就等到天黑從平台上扔下去。
倖存者的玻璃眼再不會閃出從前那種憂傷了,它雖然沒有了靈魂,皮毛卻生存下來,而且永遠存活著,再也不用擔心被發現了。我雖然皮肉都活著,靈魂早已丟失了。它是個看破紅塵的倖存者。在去北京的展覽期間,它還為我市帶來了榮譽。三條腿的狗成了這裏常聽到的話題。外地出差的人會在火車上就知道了它,旅遊的人到這個城市來也以見到它為滿足。它的形象出現在很多畫報上,我都剪下貼到書架那裡。它公開地活在社會上了,那些它看不起的群眾,今天都成了它的觀眾。打狗隊員老木匠,還以把它做得栩栩如生,受到館領導的表揚。倖存者還榮獲了一級標本的稱號。
但平台變得凄涼了。它的離開常使我感到木然。我的生活變得雜亂無章,房子還沒有它在的時候乾淨了。狗臊味也淡漠了許多。鐘樓上面那些粗大的木樑上,常常有耗子玩累了掉到床上。它在的時候,那些耗子只能在夜深人靜擦著牆邊散散步而已。還有些黑色的大蜘蛛,從前在屋頂上生鏽的齒輪之間爬來爬去,現在也垂下來偷我的餅乾和瓜子。
唉,平台上污染也越來越厲害,已經積了一層很厚的汽車油煙灰,還有陣陣燒塑料的焦糊味。夜晚來臨,我關起門不再往下看。望遠鏡也許可以看到人群在下面發生的故事,可沒有了它,看不看都索然寡味了。再說自從學雷鋒運動以後,城市變得井然有序,也沒什麼好看的了。
我主意已定,把近來產生的不健康的思想,向組織全盤托出,向黨求救。
在一次黨小組擴大會議上,我們四個要求入黨的職工,輪番檢討在思想上、行動上對黨犯的錯誤。那個女大學生檢討自己看了一本叫《少女之心》的色情小說,差一點早戀。她請求組織上給以處分。老木匠承認自己的三屜柜上面的兩塊三合板是公家的,他要求組織給他保密,只在小範圍里作檢討。財務科的王菊花,還是三年前沒登記結婚就懷了孕的事。希望組織早點下結論,好令她二歲多的女兒入托。我把和狗談的反動言論向組織做了坦白。在小組會上,我頭腦出奇地清醒,把我倆犯的主要錯誤一字不漏地告訴了組織。
組織當時沒有批評我什麼,說是思想深處有複雜的成份,也許歸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類,也許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了。好在毒根已除,就叫我書面寫一個思想彙報,供黨小組再研究研究。
我就又像從前一樣輕鬆了。
作家的思維如一台柴油發電機似的,在天亮之前漸漸地停了下來,然後,頭腦展示的一切情節也都模模糊糊地散失了。他熟悉這種停頓的安靜;這種把思維與現實暫時短路的微妙片刻。
但是,在這個凌晨,情況變了,他發現那些曾存活己久的陶醉者、自殺者和拋棄者等,在他的面前如一個麵糰,被兩隻無形的大手,撕扯成千絲萬縷又細又長的麵條,然後就崩斷,如一片片蛆蟲散在了這個城市的角落。
我就知道會是這種結局,人們就是這樣悄悄地凋亡了。沒辦法,我還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何況云云眾生。作家心裏在自言自語著。
血客看著專業作家的影子,它投在牆上,有時傾斜得像個酒瓶。屋內的電燈,由於城市的絕大多數的電源都已關閉,而變得比先前更亮了。
血客走過去關小了錄音機,而作家也站了起來,像夢遊者一樣走到廁所撒尿。在嘩嘩的流淌聲中,他又聞到了沙鍋魚頭湯的香味。那氣味不再從鄰居廚房傳來,而是發自他的體內。當酒精的魅力開始離開五臟,從肛門和汗毛孔鑽出去之後,他倆變得像乾癟的麥片或者已燃盡的、散著一縷縷青煙的煤球。
血客沙啞地說:我命運里的最高成就就是渾身的AB型血,它總是改變著我的人生方向,我也告訴自己,這裏充滿了意義,如果它能表達點什麼的話。他脫了背心,把心髒的位置顯露出來,指指劃劃地說著。
專業作家聲音小得幾乎和正在播放的,那首安魂彌撒曲一樣渺茫,又像被抽了血般地蒼白無力。從飄忽的聲音里,血客聽到他在說:所有的故事,結局都早己註定了,我設定任何結尾,都沒有什麼意義。活該的是,我就像那三條腿的狗一樣,只是個社會的旁觀者。現在,聽到過這些故事的只有你一個人,但能體驗到這些故事的真實處境的,也就只有我自己了。你其實是個麻木者。他最後一句話的音量變得大了些。
對,我精神是麻木的,但身體健康。所以,我是很實用地活在這個城市。虛幻的只有你這個冥想者。血客用了七年以來少有的,甚至略帶長者似的聲調回答了作家。
我設想的小說中的人物,都和我一樣真實地活在這個社會,確實出現過。我也許並沒有真正地認識這些人,他們也不知道己經被我思考著成為角色。也許,在生活中的我己經死了,而他們也就如撕碎的稿紙,被風或者任何動力推到了社會的陰溝里,沒有人看得到。作家指著腦袋說。這時刻,他的雙目如將死的魚眼般閃了閃希望之光,不過,那光在閃了一整夜之後己經顯得乏味了。
他又說:我敢斷定,沒有寫出來的小說更有保留價值。它就像悶在壺裡堵著,丫的,像魔壺般塞滿了奇妙的寓言。
他站著,雙手按在腰上轉了轉又補充了一句:我這堆臭血,比起文學真是一錢不值。
他又很快往四周看了看,喃喃自語著;真歪門了,難得的魚頭湯,這香氣還沒散光。
血客的煙還在冒著,他吞吞吐吐地說了句:那得用大號的針筒才能抽出來。
那片刻,他像個專業作家般陷入了沉思狀。從樓下走上樓來的他,似乎要動手做點什麼形而上的事了。
「當我們無力反抗這個極權社會,就只好加倍地迫害自己吧」。他說著扔掉煙頭用腳踩了踩,轉身走向書房,面對著稿紙沉思起來。
而專業作家,開始像個掐掉翅膀的瓢蟲,先在屋裡亂竄了一氣,顯得束手無策。後來,他弄開了門,順便回頭用鑰匙把門又鎖上,就沿著黎明前黑暗的樓梯,旋轉著走了下去。
一九九一年十月寫于北京
二零零六年六月改於倫敦
——全書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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