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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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0月18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現在,她——沉甸甸的陶醉者,早晨吃了兩根油炸糕和兩碗豆漿的軀體,終於走入死者行列。剩下要做的工作,對他來說就太駕輕就熟了。不過,事情畢竟突如其來,使他有些茫然,「地下黨委書記」心態已無影無蹤。

他清楚這一切是真實的,甚至從她身上聞到了自己發臭的氣味。可是,對面的演員——一個穿著殮裝的老女人——令他產生奇妙的戲劇感。他的母親對這一切沒有表示驚訝。這裏的一切與家或店鋪一樣,早在她掌握之中。也可以說,兒子在這裏的活動包括解扣這種細節,她都能夠遙控看見。

他注意到這隻「蟑螂」在每個屍體旁穿來穿去,翻查他們的手和牙齒,對衣著評頭論足。

「這個女人有手鐲。」她站起來說。

兒子走過去接過那隻女人手看了看,然後用力擼下來。

「他是和平街藥店的。」母親的元寶鞋站在另一個死者頭頂,神情有點興奮。

兒子在電爐旁試了試了電鈕,發現沒有停電,然後走過來。

「先燒他。」母親內行地看了看店員的手和牙齒說:「他知道我愛吃魚腥草。就是我泡好包餃子的那種。」

店員在悲壯的《國際歌》樂曲聲中推入電烤爐(他是死後追認的候補黨員)。母親等兒子關上鐵門時親自按了電鈕。這時,她眼裡閃過少女時代幻想又好奇的色彩。那色彩每個女孩身上都會閃爍。她在嫁給美術老師之前,奶奶告訴她爺爺跳樓自殺的消息時換來她一陣笑聲。愛幻想的她並沒有看到奶奶的淚,而是想到了中央領導說的那段話:他們是跳傘部隊。那種既幽默又準確的描述。

(陳毅在聽到上海的資本家大批跳樓自殺的消息時,稱這些死者為跳傘部隊。 □讀者)*「死東西。」奶奶在她天真的臉上摑了一掌。「你爸爸摔得頭都拼不成個,你還笑。」

這個久經錘鍊的老女人眼裡的異光只是一閃而過。當時,她在嘻嘻哈哈的笑聲中沒有繼承奶奶的仇恨。她根本不知道恨什麼。生活的一切原本如此,和右派結婚的當月她就明白了。剩下的生命是狡猾和技巧地不被擠出人世而已。昔日空泛回憶不再左右後來的她。只要給她一口食物,她就有能力在這個困難社會中苟且活下來,除非她自己認為該了結了。災難本身就是生命,困苦是理所當然的。假如沒有了它們,她的一切生存智能變得暗淡無光和毫無必要,剩下的事情就是死亡。而死亡如果是更新生命或者是為擺脫什麼的話,就變得充滿誘惑。

她等待那位候補黨員出爐時惟一在做的事就是精心梳理自己烏黑髮亮的頭髮。對那付金耳環是否燒掉,反覆猶豫著。

兒子拖出了鐵板。

藥店的候補黨員像洗了澡般白凈,整齊的白骨散發陣陣清香。身上那些代表生活的肉完全消失掉了。母親發現他那張肉紅的臭嘴不見了。

「他脫胎換骨了。」她高興地按了按那些又白又熱根根鬆軟的白骨。

「像剛出爐的麵包。」兒子內行地說。

由於去了肉,候補黨員的年齡也消失了。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陶醉之前的他,還會把他看成個孩子,或者類似上帝和神仙們那種境界的產物。



什麼東西!」母親捶了捶胸,「我早該知道的。」

兒子以慣有的敏捷又從母親的話里悟出些人生道理。可能是追悼會上常使用的「永恆」——他將永恆。

「他將永恆了。」兒子說:「無論是天堂或地獄,他都不可能再重返。何況他幾乎沒犯錯誤。」他走過去關上了《國際歌》之後補加了一段《天方夜譚》。

離開生活的幸福感使母親和兒子之間變得友善。他倆的手都伸進熱乎乎的候補黨員那裡,體會著消失之後美妙的聖潔。兒子從鐵門上用鐵片刮下一塊還在冒煙的小肉,那是他工作時的失誤。

「剛才是什麼音樂?」母親和藹地問。

「莫索爾斯基的《天方夜譚》。」兒子說。「摸什麼罈子?」母親顯然對現代音樂一竅不通。

「是一種比較現代的音樂。」兒子對外行的質疑懶得多講。

「看來我也要用這首。」

「我有你以前唱的——黃色歌曲。」兒子說。

「最好用這一首開頭。」

「哪一首都能烤得這麼白。」兒子說。

「一絲不差?」母親像在試探一個奸商。

「如果不停電的話,」兒子出於職業道德又說:「中年婦女顏色會黃些。不過,只黃一點,很像米黃色。我會努力把你烤得比店員白。」

他倆的目光由於信任和真誠終於相碰,達到前所未有的默契。就是在看到候補黨員脫胎換骨時他們也沒這麼默契過。在兒子的記憶里,這個中年婦女和狼外婆形象是一致的。小時候他最怕看到她頭巾繫上之後露出的兩隻白耳朵。在她哼歌的一驚一炸中,他隨時準備跳起逃走,他以為她一高興就會露出灰色尾巴。那種目光也許是這兩個動物在全部生命里沒有出現過的,就連他曾被抓進公安局,使生存出現危機,也沒今天的場景令他倆心心相印。

「只要不停電,」兒子真誠地告訴媽媽:「我一定把你燒好。」他有些激動,忙轉身從舊桌子的夾縫裡用鐵絲挑出那盤正宗的香港鄧麗君的原版帶——某位領導親自點名要深挖清查的那盤有「何日君再來」的黃色歌曲,抓到藏有這首歌的人少說判刑五年和吊銷城市戶口——裏面有母親曾唱過的下流話:快趕走愛的寂寞。

親情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能使感受起變化,使親密無間的感情分裂為更冷酷的關係。當他倆的距離越走越遠又突然折回的剎那,它變得充滿人情味。

兒子亢奮起來。他完全排除了隔閡和偏見,認真地為母親服務了。他倆再也不像以往在半個門洞里那樣互相答非所問和敵視對方,而是兩個生命合成一個行為,類似雙胞胎般默契。兩人都鬆了口氣。這種微妙的親情像熱乎乎的白骨般令人寬慰,天倫之樂融化到各自的信任之中幾乎天衣無縫了。它完美得像巴哈的音樂。這種突如其來的諒解,得到了各自本願的認同。她臉上流露出一些母親與兒子之間的愛意。唱過黃色歌曲的她,原來就有一雙迷倒畫家的眼。這眼在老女人臉上(確切地說在這個已經死去的女人臉上)變得堅定而溫柔。這表情在生活中其實已經絕種了。在街上你走上十年,也不會碰到這種表情。

(至少中國人沒有。也許西方國家的人臉上有自信、堅定、溫柔等等。但是在中國,這東西不但絕了種,連類似這表情的憐憫、同情、尊嚴也見不到了。 □讀者)

我們只能從他倆的外表感受到那種巨大的力量產生的人性高峰。兒子的熱情和母親的溫柔融為一體。他倆輕鬆地工作著。昨夜他那些猥瑣的念頭變成光明正大的行為了。他動作熟練地把店員的骨灰倒進貼著他照片的骨灰盒裡,剩餘的打開窗撒出去,然後扣上窗子(有一次他忘了關窗,野狗把十二個陶醉者吃掉了一半),把滾燙的鐵板用水擦了好幾遍。同時,他已經把音樂放進錄音機。一切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只等母親躺上去了。「好了。」他輕鬆地說。

她躺上去,學著候補黨員的樣子,雙手自然垂兩邊,雙目望天頂。兒子準備動手時,她抬起手命令道:「放音樂。」

「對。」他返回身按了錄音機,等了會兒前奏曲,隨著溫柔的節奏,他推動了鐵板。那雙元寶鞋最後進去了,他看見鞋底粘了些骨灰和一隻閃亮的圓釘。

「電費單就壓在國庫券底下。」在關鐵門的剎那,他從音量很大的黃色歌曲里聽到母親從電爐內發出的告誡。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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