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馬建:長篇小說《拉麵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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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0月16日訊】【導讀】長篇小說《拉麵者》是作者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後寫的政治寓言小說。書中的人物是一位專業作家和職業獻血者,他倆徹夜喝酒長談,聊的大都是周圍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說里閃現的角色都如麵糰,被無形拉麵者扯來扯去,失去了形狀和內心世界,其實這也是中國人的真實處境。然而今天的社會現實,又遠比小說更荒誕。

(接上期)

這座被擋了一半門洞的建築很像「八一」起義紀念館,如果門洞和窗戶不是圓形的話。改革步伐的快慢在這座樓上體現了出來。一些富的已經裝修了鋁框窗架和茶色玻璃。有一個局級幹部還裝了空調,那是一種可以把冷風吹入,熱氣排出的外國機器。沒有發家的可以從窗戶探出的竹桿上的衣服的款式新舊看出。建築的底層大都改成了商店。「雷鋒」理髮店的大玻璃窗上還貼了一張外國明星的頭像。

母親于陣陣繚繞在臭氣之中的香水味道中把死人的衣服修整好。其中有件睡衣已換了三個死者,香氣還彌留不散,估計是法國香水。她像檢查自己的身體般仔細勤奮工作到下半夜,那雙靈巧的老手使它們在第二天,就以暫新的面貌重返陶醉門市部的貨架上。

但是,有一身繡花衣被她留在床上。如果個體戶記憶好的話,應該發現她在什麼時間才穿的規律。(作家想到這裏停了一會,他聽到了夜晚的跳動。天空暗下的顏色總是誘人的,伴隨著燈光裏面和外面的各種聲音。由於比繁忙的白天要安靜了些,你可以聽到人們走路踢到一塊小石子滾動的聲音,還有幾個孩子在路燈下唱著發音含糊的「學習雷鋒好榜樣」的歌。偶然有自行車的鈴聲響起,很快融化到黑暗裡不見了。這種時間使地球上的人類變得又可憐又神秘。好象在他們做飯、休息、閑適之中,生命的味道才湧出街道,散布每個家庭。如果沒有女人吵架的話,人們還會注視天上的星星,或者去約會女孩和看電影、串門。他又想到那住在半個門洞的母子二人。)個體戶從黃昏時分開始燒白天收來的屍體,一直干到半夜,然後滿載而歸。有時還會弄到幾顆金牙和首飾。平時,他除了昏睡以外就忙於來回奔波。他騎一輛軍用摩托車每天來到郊區——城市的最邊沿——那片剛從農田變成一個新型城區的主要大道——他的「工廠」—— 一排,也是最後一排那個廢棄的養雞場的磚瓦結構的平房。

那個長條平房頂部矗起了一隻鐵皮桶焊接的煙囪。他的兩個搭檔會把「陶醉者」直接運進平房的水泥地或者那三個救生架上。陶醉者們像走進音樂廳般平靜和藹。感情這個問題人人心知肚明,如果一個死者三天以後還賴在家裡不走,親人們不但沒了眼淚,還會把屍體視為仇人和禍害。所以,與死者的斷開在它從家裡運走就結束了。個體戶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他要趕在一星期以內把骨灰送過去,超過了這個時間,他就成了陶醉者的家屬們最不歡迎的人。他們雖然不會馬上把那個在記憶中應該忘記的死人盒子扔掉,至少,是不希望它拖延太久或重返人間。

家屬們有時也憑個體戶的發票去門市部領取骨灰。但這些盒裡裝的往往不是照片上的陶醉者。個體戶常把一個屍體的骨灰分幾份裝盒。為保證死者家屬早日收到死者骨灰,他不得不採取這種騙人的方法。再說,死人的灰也差不多。他的搭檔開的是一輛二手貨的日本小豐田車,上面畫著醒目的廣告:為他人著想。車尾是幅宣傳畫,上面畫了很多人,而腳上的地球只有皮球般大小。還有一句醒目的標語寫在下面:

*生產搞上去,人口降下來!

「我愛他們。死人比活人可愛。」個體戶常在淚流滿面的死者家屬面前說。

「中國有十一億人口,如果再不加速死亡的話,我們的國家就完了,何況他又不是老革命。」個體戶對著照片下面政治欄目里註明「群眾」的死者的姐姐安慰說。

個體戶在推薦給死者播放的音樂方面,有出奇的靈性,幾乎只根據那張死亡登記表上註明的職業、政治面貌、年齡性別和照片,就會從音樂目錄里點出。隨著改革開放帶來的物價飛漲,音樂價格也在浮動:

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五元五角*

肖邦:小夜曲,溫柔的慢板——七元*

(注:少女兼詩人用)*

柴可夫斯基:悲愴——八元*

(注:卡拉揚最新版本)*

鮑迪埃:國際歌——一元六角*

奧爾夫:愛情、春天、小酒店大合唱——二元*

(注:優惠價。適應知識分子)

還有一些普通價格的音樂,每放一次只收五角。包括中國人常聽的「江河水」、「二泉映月」和「小白菜」、「把一生獻給黨」以及「學習雷鋒好榜樣」。如果是加入過少先隊的小孩子的話,還可以免費送一首「星期天里好事多」。

當死者家屬對目錄稍有遲鈍,個體戶馬上伸出長脖子站起來小聲說:「還有備用的。不過要收外匯券。」這些音樂主要是英國搖滾樂、美國鄉村音樂、法國床上迪斯科和香港原版鄧麗君的歌。

「你們也知道,最近上面正在清查鄧麗君的歌,抓到要判五年。」他肯定地說。

經常有顧客接受他的建議。也有些家屬猶豫不決,因為他們對死者的愛好一無所知。

「相信我」,他說:「我一眼就看得出她喜歡梁山伯與祝英台。」

「她還是處女。」家屬小聲說。

個體戶對著已過四十歲的女人照片抬起頭來。

「這要看你了,我有『造愛迪斯科』和『聖瑪莉亞』,音樂風格迥然不同,可殊路同歸,她可以由你的喜愛到達老天爺那裡。」由於家屬文化水平低,他就把上帝改成老天爺。

「保留或不保留全看你們了。」他做出一副在婚禮上媒人常表現的大度。

「她生前一直想入黨。」家屬做賊心虛地說。

「要求入黨並不等於入黨。」在政治方面,個體戶早就成熟了。

「我可以給她放一首『黨給了我新生』和『社會主義好』,她就死而無憾了。」

就這樣,個體戶的服務之好傳遍了這個城市。活著與死亡之間變得極相似了。

個體戶的平房裡確實聲音不斷。錄音機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批日本貨,有四個喇叭。他基本上都對號入座地給死者放規定的音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不過真正的聽眾是外面聞著陶醉者氣味趕來的野狗。它們曬太陽或者在扔掉的死人衣物中搜尋著。有時被平房裡誘人的香味搞得團團轉,互相追咬,很少像人類那樣坐下開會研究。

個體戶有時住在這裏。我們不僅要注意他發財的來路,還要重視他的流氓行徑。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竟沒結婚,「內部」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原因。他對女屍的熱衷如果追究下去的話,就會真相大白。他——這個內部統治者——如果我們修練了氣功用「智能」眼就可以看到——在平房走來走去,不時停在「陶醉者」面前,以報殺父之仇的表情對待某位領導幹部。他手拿死亡登記簿,對「陶醉者」進行不人道的詢問,有時還會踢上一腳。躺在他這裏的有警察,房管局副科長,有三十年黨齡的第二梯隊的退休幹部,還有街道辦事處的婦女主任。他們對他再也構不成威脅了,他們躺在這裏和知識分子、醫生、拉小提琴的一樣任他貶薄。大家躺在這裏變成一樣的屍體了。如果生前就知道的話,他們也許先收拾了這個小子。這些鴉雀無聲的陶醉者,全由他蓋棺定論,做最後處理。他罵「瓶子蓋」(就是警察)不遵守交通規則,還喪盡天良沒收過他的摩托車執照。罵房管局從不幫助解決他的住房問題,「就連這半個門洞還要趕我們」。他痛斥,「送禮的錢都夠買座別墅」。個體戶走過去給了副科長一腳:「還說什麼影響市容。齊奧塞斯庫來訪問的時候,你用三合板蓋了十幾座假大樓。」

(待續)

【作者簡介】馬建,山東青島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說『亮出你的舌苔』而引發了中國文壇的一場政治風波, 其作品被查封銷毀,並受到批判。著有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紅塵》、《九條叉路》;中短篇小說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侶》等。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兩千零四年法國的文學月刊『閱讀』雜誌第五期,選出代表本世紀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馬建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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