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渚邊:文革父親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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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2年1月12日訊】(一)文革初期是恐怖的。

父親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造反派關進「牛棚」,整日揪鬥,受盡非人的折磨。父親偶爾被放回家,我與弟妹看到鬍子拉碴、目光渾濁的他,都用膽怯的眼光盯著;心很痛,卻不敢上前去與他說話。父親從來嚴厲,他這樣子,我們就只有更加敬畏和痛楚。

父親不會喝酒,他接過母親專門為他泡製的藥酒,悶著聲一口嚥下,兩道濃眉緊緊地蹙攏。再接過一杯,倒在手心,在四肢和身體上擦拭,他不經意間也咧咧嘴。看得出,他很疼痛,因為在他的身上有瘀血和傷腫的痕跡。

母親眼眶有些潮濕,她不讓我們看父親身上的傷。她平時也不准我們去看造反派們鬥爭「走資派」的場景。然而,母親又怎能時時監控得了我們。學校已「停課鬧革命」,我們一群不滿十歲的「狗崽子」,沒了去處,整天窩在小院子裡,偶爾,也悄悄地去看批鬥「走資派」。當然,鬥自己父親的場合是肯定不會去的。那天,在縣人委大樓前圍了數百人,正三呼著口號在鬥爭人。我從大人們的胯下擠了進去,見半圓形的十餘級石梯上,呈九十度地彎著一個人,臉被血液脹得烏紅,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下滴。那人,是縣委的監委書記,胸前掛著一塊沉重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被紅筆大大地打了一個叉。猛然,一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往監委書記的屁股上就是一腳。監委書記隨即噗噗嚕嚕地直滾到了階梯最下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莽漢說他裝死,便幾步跑下階梯,大喝著又朝他一腳,見還無動靜,就一把翻過身,試了試還有鼻息,對另外的人說,把老狗押回去!於是,有兩人拽著監委書記的手,就地拖走。那拖痕下,有一絲血跡,那是他額頭上的血。

我不知父親是不是也這樣被揪鬥。心裡,反正有一股怒火在燃燒;想到那恐怖而令人顫慄的場景,牙齒便咬得咯咯響,小小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攥得緊緊的。揪鬥中被致殘者,司空見慣。造反派手段殘忍,酷刑也多,最常用的有坐噴氣式飛機、點天燈、掛元寶、猴子望月、猴子看瓜……受不了這萬般刑罰的,只有選擇死亡。

那日子裡,縣城常常有自殺的。只要聽說有自殺的,我們都要跑去看,雖然也毛骨悚然,畢竟縣城太小,天性好奇的孩子實在經不住誘惑。印象中第一個自殺的,是一個國民黨的舊軍官,忍受不了,便在家中懸樑自盡。這人姓楊,家住中華路,也就是公安局路口左邊第二家。此後,就像決堤的水,自縊者每三兩個月就會發生。不少小夥伴的親人,就這樣悽慘地告別人世。幸好,家父沒有走這一條路。

其實,父親也在非人的折磨中產生了輕生自盡的念頭。或許是母親的挽留,或許是惦念未成年的孩子,他終於沒有自盡。他未寫完的遺書,我是在成年當兵以後才看到的。遺書是寫在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中。這本筆記本,是他在部隊時的紀念品,封面是天藍色的,精裝硬殼,上面有毛主席的壓模頭像;父親捨不得用,沒有寫過一個字,打算在我長大後留給我。再是捨不得用,他還是在裡面寫下了遺言,是用鉛筆寫的,時日長了,鉛筆粉有些模糊。遺書也就百來個字,大意是:

孩子,我把家事告訴你。父親姓甚名誰,祖籍在中原某處農村,祖輩都是貧苦農民。父於何年何月參軍,參加了哪幾個重大戰役。部隊轉業後,現在何處工作……

沒有寫完,止筆了。我不知父親當時的心情,也不知當時是不是寒冷而又漆黑的深夜。但我肯定知道,他很痛苦,眼前完全沒有任何光亮與希望可言。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止筆,或許是母親突然叫他,也許,是瓢潑大雨的夜暗裡,突然有一道閃電劃過夜空,讓父親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線亮光,也許是驚雷震撼了他的心靈,他毅然停筆了。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讓遺書意外中止,反正是一件幸事,否則,我在童年就失去了父愛。我的人生,也不知會是怎樣的淒苦蹇舛。

(二)

父親被關「牛棚」,我卻常常跑到關「走資派」的「牛棚」那裡去。就是想看到父親,想看他慈祥的目光,想他用溫暖的大手牽著我摟著我。每當他用他的大手牽我,就會感到一股暖流從手掌傳遍全身,溫暖也洋溢全身,更會感到融融的幸福。其實,也就是在這時候,才能稍稍地多得一點父愛的感受。

父親平常總是忙忙碌碌,極少同我們說話,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和沒有表情的臉龐,我們幾姊妹常常是心生敬畏,想多同他說一句話也不敢。他當了「走資派」後,不忙了,可卻又換了一個人似的,每天被折磨得疲憊與痛苦。有幾天,造反派不鬥他了,勒令他在家裡寫檢查。他和幾個「走資派」叔叔伯伯到家裡來寫。隆冬季節,天氣格外寒冷,我們在家冷得瑟瑟發抖,為了節約,只在火盆裡燒一小節木炭取暖。而父親卻將火盆加滿了木炭,燒得紅通通的,屋子裡格外暖和。雖說暖和了,我幼小的心裡,不忍心痛,為了另幾個「走資派」叔叔伯伯不冷,家裡要浪費多少木炭呀。父親似乎一點也看不出我們的心思,他的臉龐,還是那樣冷冷的,只是同「走資派」叔叔伯伯們說話時,才有一絲笑意。我們不敢表達想法,但只要父親高興,我們也就高興了。

寒冬過去,陽春三月。我跟在父親身後,趕著兩頭黃牛,從人委(即政府,現玉屏賓館處)經衙門門口、銀行門口、桂花樹邊、體育場、下巷子、上巷子,穿過南門的古城牆門洞,向城外走去。豔陽高照,水田裡波光粼粼,荒丘處處長滿了嫩綠的野草;巍峨的東門坡和南門坡蒼翠碧綠,坡腳的酒廠,冒出淡淡的煙霧。兩頭牛隨意地在荒丘上吃草,我跟著父親爬上了破敗而雜草叢生的古城牆。

也只有這時,父親的臉上才沒有冷凝,現出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比這暖意融融的春色更加讓人開心。不知過了多久,父親說,該吃午飯了,餓了吧?我點點頭,卻又不敢直說,因為心裡清楚,牛還沒吃飽,我們此時還不能回家。父親從衣袋裡掏出半斤糧票和三角錢遞給我說,去買幾個饅頭來吃。說罷,又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我,說拿它去包饅頭。

我興沖沖地往城裡跑,來到中華路銀行門口的那家小食店,買了十個饅頭。饅頭很小,也就雞蛋樣子,一兩糧票六分錢買兩個;十個饅頭,全包在一張手帕裡。饅頭熱騰騰的香味,從手帕的紗眼裡飄逸出來,鑽入鼻孔,沁入肺腑,饞得我直嚥口水,我捨不得先嘗一口,生怕這一嘗,就一口氣輕輕鬆鬆將十個全部吃光。我一路小跑很快就跑回了父親身邊,他看著滿頭大汗的我說,別這樣忙呀,摔倒怎麼辦?他伸手給我抹去臉上的汗水,接過包著饅頭的手帕,解開,先遞一個給我。我接過來,一口塞進嘴裡,似乎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吞嚥進了肚子裡。父親笑了,說,傻孩子,慢慢吃,小心噎著。我窘迫地望著父親,表情一定是又興奮又羞澀。父親笑著又遞一個給我,他也拿著一個,笑笑的也是一口就吞了。我們兩個就這樣笑著輕輕鬆鬆地吃下了十個小饅頭。我咂咂嘴,舔著手指頭說,饅頭真好吃,爸爸,河南老家是不是天天吃饅頭呀?他微笑著點頭,但片刻,他收斂起笑容,臉上的表情一下冷凝起來,像塗了一層寒霜,一雙眼睛從城牆的斷磚爛瓦上向空曠的荒丘望去。良久,他慢慢收回目光,凝重地說,爸爸可能不得再上班了,要被送回老家去,我們全家都回河南老家,好嗎?我不知怎樣回答,我雖然想吃饅頭,但父親的表情明顯告訴我,這回老家該是一種多麼被迫的難過啊。沒有回答,可我心裡卻堅定地說,爸爸,隨便去哪裡,只要有您在,我都願意。

太陽偏西了,牛吃得差不多了。我和父親趕著牛往回走,步子怎麼也沒有出來時那麼輕盈,很沉重,就正如太陽要沉到那山下似的。

(三)

又是隆冬,一天下午,天空飄著毛毛雨,寒風冷冷地吹著,我又去「牛棚」。父親手裡拿一根釺擔,釺擔上捆著棕繩,正跨出門來。父親說他要到七眼橋那邊的坡上去挑苕葉,要我趕快回家,別在外面吹風淋雨。我犟著說要同他一起去挑苕葉,起初他不同意,見我執意,也就任我同他一起。

寒風伴冷雨打在臉上,生生地痛,像針扎一樣。我故意裝得沒事一般,生怕父親攆我回家。從四眼塘邊的縣委院子裡出來,順著泥濘的馬路,就往七眼橋那邊的山坡走去,有三四里路,我們可能走了半個小時,過了橋,上了長長的拐彎坡,再走向路邊的黃土坡上。那是一大塊苕地,苕挑走了,還剩一些苕葉,散亂地丟在地裡。

我幫著父親收苕葉,將它長長的苕藤順著理整齊,捆成兩大捆。寒風冷雨,手一會就凍僵了,我攏在嘴邊哈熱氣,腳也不停地跳動。哪裡跳得動,鞋子上沾得厚厚的泥土,像一個大泥坨子,根本就不能動,移動步子都很困難。我的鼻子肯定凍得通紅,我感覺得到,清鼻涕從鼻孔裡流出來,唏唏地冷。父親在加快速度,目的是盡快得以返回,光禿禿的山頭上寒風嗚嗚地吹,實在是太冷了。父親的額頭卻冒出熱汗,他是戴著斗笠上山的,現在要挑苕葉,不方便,他乾脆將斗笠捆在了苕葉上。他用釺擔先插進一捆,用力舉起一捆苕葉,調過釺擔頭來,用肩抵著重壓,將釺擔的另一頭插向那一捆。他躬著腰,咬緊牙關,使勁地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出苕土。路很滑,真擔心父親滑倒。父親沒滑倒,我卻一屁股滑坐在稀泥地上,在地上梭了一溜,褲子全是泥,兩隻手也滿是稀泥,半天沒爬起來。父親放下肩上的擔子,趕忙把我拉起來,順手挽了一把苕藤葉,在我的手和褲子上衣袖上擦著。反正是擦不乾淨的,擦了一下,父親就又費力地挑起苕葉,慢慢往山下走。

好不容易到了馬路上,雖然泥濘,但路面寬敞多了,也不像山上的黃泥那麼滑了。父親的步子大起來,肩上的釺擔,一閃一閃的,兩頭的苕葉,有節奏有韻律地上下晃動,真好看,優美又協調。突然,嘎地一聲響,父親肩上的釺擔斷了,兩捆苕葉叭地掉在路上。父親喘著粗氣愣了愣,彎下腰去,試圖一隻手摟一捆,挾在腰間就往回走。太吃力,也用不上勁,根本就挾不住,沒走幾步,兩大捆苕葉就掉落在地上。這一下,加上剛才掉在地上,兩捆苕葉全是稀泥,就是想挾,也挾不起了。父親直嘆氣,望著慢慢黑下來的天,無可奈何地搖頭。我站在一邊,什麼辦法也沒有,話也不敢說,全無任何能力幫助父親,也只有跟著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遠處的城裡已亮起燈光,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著餓了。毛風細雨,身上瑟瑟地冷,只想快一點快一點回家。父親看著兩捆苕葉,情知無能為力,便將一捆抱起丟在路邊的溝裡,隨手扯了些枯草蓋在上面,折轉身來,用斷了的半截釺擔翹起一捆,扛在肩上;叫上我,就躬起腰一步步回走。他的步子不像剛才挑著擔子那樣富有韻律,而是很吃力,像背負著一座大山,沉重地壓得他像一隻大蝦。我很心痛,痛得只怪自己一點本事也沒有,就像一個窩囊廢。

我踽踽在後,完全像一個從稀泥塘裡爬出來的泥人,父親渾身上下也都是泥,就是肩上的苕葉也像是一捆泥草,看不出除了泥巴以外的任何顏色……

天,黑沉沉的,也濕漉漉的。我看不清父親的臉色,看不清他滿臉的汗水雨水,也看不清他喘出濃濃白霧的呼吸,但知道,他很吃力,真的,很吃力……我的心,又濕又冷。

幾十年了,還是這樣冰冷和澆濕,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浮出那風雨泥濘的夜晚,浮現父親那艱難與疲憊的身影。

文章來源:《博客日報》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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