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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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1月17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八章:嬗變

第四節:十年生死兩茫茫

1959年我被重慶大學強迫扣上右派帽子,無理踢出校門,送往南垌礦區接受監督「勞動改造」,留在我心坎上除一腔冤屈怨恨外,還有一個對我親人的牽褂,該如何處理這骨肉分離之痛?

當時我很渺茫,看不清地獄前方何處才是盡頭?想到撫養我的老人忍著從心頭割肉之痛,我的心便像被刀割般難受。

外婆和弟弟在父親被捕時,已經歷了一次心靈的重創,接著又是母親划為右派,這雪上加霜后,現在我又遭入獄大難,當時我想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他們,給他們層層創傷的心上再灑上一把鹽。

既是中共菜板上的肉,把我們一家趕盡殺絕,我們就只好忍受這「滅門」之災的降臨!

入獄后把一切可怕的後果埋藏在我的心底,萬般無奈中,我只有選擇不告而別。十九歲的我要像男子漢一樣獨立承擔一切,但家人將承擔怎樣的掛欠和傷痛。

剩下的孤兒寡母會不會踏遍千里尋找天涯淪落的我?常使我陷在不知如何處理的兩難之中!我只能如此了。

入獄開始的那段歲月里,我往往在夜半睡夢中哭醒。

最後,一個決心與命運抗爭到底的信念控制了我,當時想,除非我從監獄里沉冤昭雪那一天,我能體體面面的回到親人中去,絕不會以「帶冤」之身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主意打定,我就突然消失了。

從此就再沒有向家裡寫過一封信,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信息。從那以後,我獨自任由勞改隊發沛沖軍,從一個鬼門關到另一個鬼門關。

算起來,我在獄中渡過這段日子至今已整整十五年了。每一年的中秋之夜,我都要透過瓦背上擠進來的月光想念他們。每逢大年卅日晚上我會擺著從廚房端來的飯菜,默默地坐在我的鋪位上,面前擺著四個碗和四雙筷子,合著掌,祈求他們在遠方平安。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還」,千里孤飛的失群之鳥,終有回巢的時候,「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鬰鬰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悲歌•樂府

對親人長年的眷念,像一杯永遠無法喝盡的苦水。屈指算來,我已「三十五歲了。先前還是一個稚氣的孩子,十五年已變成了未老先衰的小老頭。如果那倚著竹籬,盼我歸來的白髮外婆還在人間,那麼她已經是八十五歲了。

有一天,心靈的感應像一股強電流聾擊著我,使我強烈地感到一種說不清的預兆,隱約感到這些我日夜縈思夢繞的人都不在人世,

一種不能再與他們相會的恐懼催促我,我不能再音信杳無的繼續下去。否則,我也許永遠都找不到他們了,那麼就算我從這裏活著出去,我將要終身負罪,我既對不起日夜盼我歸來的老外婆,也對不起艱辛中撫育我的母親。

(一)尋母

1973年春節期間,就在這股尋親思潮的衝擊下,我結束了十五年的固執。第一次提筆向母親寫了獄中給她的信,全信僅用了一百多字,因為十五年的變遷,我不知現在我到那裡去尋找他們!該怎麼去尋找他們?

「媽媽,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給您寫信了,我仍按十五年前的地址試著寫這封信,倘若你能收到它,就請立即回我的信。我這是在四川西南邊陲上一個小縣城裡給你寫信,希望這封信能接上我們之間已斷了整整十五年的聯繫。

您的孩子孔令平1973年2月于西昌鹽源909信箱六中隊。

這一百字寄走了我整整十五年對親人的朝思暮想,也寄走了十五年築成的自閉,我想這封信她如果不能收到,那麼至少告訴我一家人全都亡故,倘若這封信寄到她手裡,那麼我估計得出,在這個文字獄緊鎖,我們間唯一可溝通的窗口上,魔鬼正用怎樣的眼睛監視著這些信!這第一封信,必會受鬼蜮們的盤查,嗅出階級鬥爭的火藥味。

然而這一百個字,堆積整整十五年的血淚意欲噴濺出來。就宛如一個丟失了母親整整十五年棄兒的呼喊,在誤入地獄的不歸路上,尋找歸途!尋找她的喊聲!

所以我縱有再多的怨恨要傾訴,但委曲和苦都不能露出絲毫,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徒生枝節,不但我這一百多字不能打破關閉了十五年的親情大門,還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我這封問親信,整整過了五十來天,與其說因為她在十五年來從北碚託兒所任教,到目前在一家鄉村醫院接受監督勞動,需要輾轉傳遞,還不如說,經過了多部門折信檢查層層審閱,耽誤了這麼長時間。

三月二十五日,蔡家醫院的門房叫住了母親,說有一封從西昌寄給她的信。

咋聞西昌來信,她心中一驚,自1967年小兒子失蹤后,已整整六年,她沒有收到任何信件。

從1966年文革以來,至今整七年,北京,上海,那些她曾寄託過希望的,她年青時代的老師和同學們,突然好像從大陸這片海裳葉上消失了,從此再沒人給她寫信,使她隱約感到,當年學生時代的好友,也在文革中自身難保。

那麼,現在又是誰從西昌給她寄來了久久盼望的信呢?

當她急忙來到門房,從小張手裡接過這一封臘黃的信時,她心中交織著一種複雜的預感,「莫非小兒子方興有了消息」?當她注意那信封被人折開過好幾次,有的地方已經撕破,她也只能坦然相對。

其實自己已沒有什麼值得當局神經過敏的。這麼多年來地處北碚邊沿的小鎮醫院,被強迫監督勞動的母親,對所受的人身侮辱,和非人虐待早已習以為常。她的家已被查抄過十幾次了,「革命」群眾搜去了他所有稍稍值錢的物品,連一身像樣的防寒棉衣都沒有給她留下。

前年就為給自己縫一件蘌寒棉衣,招來一頓毒打和鬥爭,使她斷絕了生活的念頭,那次她燒掉了珍藏三十多年的老照片,並且決心投湖自殺。

然而蒼天卻安排了她絕處逢生,她被救生還,並在附近農民們的安排下,一個小女孩在她的身邊伴她聊渡晚年……

然而此刻他來不及思考得太多,捏在手裡的信封上所寫收信地址,分明是:北碚機關託兒所,那字跡好熟悉。她的心緊張起來,立刻又去看那信封上所留下寄信人的地址:西昌909信箱,郵戳上印著:西昌鹽源。這會是誰呢?她連忙拆開了信封,拿著信箋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媽媽」這稱謂使她從一場惡夢中驚醒,從她那昏花眼睛里閃出了一束十幾年從末有過的喜悅來,難道是失蹤六年的興兒?興兒,你在哪裡?你真還在人間嗎?這麼長的時間媽為你流過多少淚?你可把媽想壞了呀……

一股暖流溶進了她身上的每根血管,縱使枯木逢春老樹新芽,好比行進在沙漠上快要渴死的探險者,忽然發現了一縷清澈的甘泉;一個深埋在地底下將要絕命的礦工,觸到了救援者的手,那驚喜和絕處逢生交織在一起的感情,千頭萬緒般鑽動在心頭!

兒哇,你可知道媽媽活到今天是多麼不容易!

一陣激動的初潮拂過心頭后,她又從新在老花眼鏡背後去分辨那熟悉的字體,寫在那發黃信箋上的就這麼短短几句話,信的落款是孔令平。

再翻看那信封的背後寫著這孩子囑咐郵遞員的話:「郵遞員,如果這封信的收信人已調往他處,請務必將這封信轉到她現在的單位上去。」

現在終於明白了,含憤斷絕音信整整十五年的大孩子此刻現身了!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廿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孩子呀,這麼長歲月你到哪裡去了呀,你可知道這十五年來,我怎麼盼你的音信?然而每次都在黃昏之後,失望的望著街燈。你的外婆哭過不知多少次了,直到她臨終還不停喊你的名字呀!而我熬過了多少斷腸的長夜,有過萬千次祈禱么?

唉!我的孩子呀,你縱有再大的冤屈和難言苦衷,也該託夢向你的媽媽報一個吉凶吧,然而你卻一點聲息都沒有。

在那個時侯,為娘的也身遭劫難,我因禁錮之身又不敢多打聽,寫信去重大問到你的下落時,他們從不告訴我關於你的情況。

從此生死兩茫茫,直到今天,你才突然從地下鑽了出來,向我喊道:媽媽,我在這兒呢」

天哪!這是真的嗎,這是我在做夢,還是蒼天安排的悲劇呢?如果這是一場悲劇,那麼這是多麼殘酷的悲劇?這整整十五年來,我的淚水都已經哭幹了啊!

母親連忙找來了放大鏡,又拿起那個臘黃的信封反覆看那郵戳,再一次證實是西昌鹽源縣發來的,她又拿起信箋—–是大孩子的親筆手跡,一點都沒有錯啊,十五年了,連這麼熟悉的筆跡,竟一時想不起來了。

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眼睛。唉!真的老了,沒用了!她把那臘黃的信,擺在小桌上,好久才回過神來,將那臘黃的信收折好,再將它放在自己的枕下。

此時一個年僅七歲的女孩,正挨著母親身旁。這就是兩年前一位附近農婦送來的『乾女兒』。此時她正瞪著那童貞稚氣的眼睛望著她。

她認識方興哥哥,不過那時她僅只有兩歲,只記得他長得很高很瘦,但為什麼突然走了,從此以後,就再沒有回到母親居住的小屋子來?

一切都怪怪的,小腦筋里盤旋著一連串疑問:媽媽是那麼善良,她成天為醫院打掃清潔,不像其它人偷奸耍滑,醫院把所有的重活和臟活都扔給她,而醫院的人為什麼總是找岔欺侮她?為什麼媽媽在忍受人們欺侮時,總是低著頭,好像醫院里有一根令她無法解脫的繩子,牢牢捆著她?

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媽媽這麼高興,她注意老人的一舉一動,數著她戴了幾次老花眼鏡,一會兒取出那臘黃的信封,看看又放回原處,雖然她什麼也不懂,但為母親難得的高興而高興。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很大的哥哥,他可是在她還沒生下來時,便離家出走的,媽媽從沒有講過的啊!他長得像什麼樣子?她只能依憑她所見到的方興哥哥的照片,想一付很大很大的圖象。

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聽說在重慶大學念書時就離開家了。他為什麼要離開家,為什麼離家這麼多年從沒回過家呢?今天又怎麼知道媽媽在這裏?

她那小腦袋瓜里翻滾著一連串的疑問,看媽媽在她布滿皺紋的鬢角邊撲刷刷流下的淚,心裏猜測著,這大哥哥什麼時候才回家呀?她知道在這種時候,媽媽不喜歡打斷她的思考,就是問她,她也不會回答你的。

晚飯以後她躺在小床上,盯著媽媽從新從枕頭底下取出了那臘黃的信,然後戴上她那付老花眼鏡,在電燈下面從新細細讀起來,彷彿那信寫得好長好長,一直就沒有讀完似的,一邊讀,一邊又在擦著眼淚。

媽媽為什麼還在傷心呢?大哥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她想著想著閉上了眼睛,去了她的夢鄉。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告夢見之。夢見在我傍,思覺在他鄉。」(樂府)

這一夜是多麼尋常的一夜,母親望著身邊已沉沉睡去的小女兒,她沒有睡意也無法入睡,他得馬上去找回這個失散了十五年的孩子,最好此時,她能插上翅膀,騰空飛去……但望斷茫茫華夏,他在那裡呢?

想到這裏,於是翻身下床,去抽屜里尋找出那本很舊的地圖,這還是興兒的遺物,在方興出走時她就反覆地看那本地圖,想從那地圖上找到孩子所去的地方,可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地圖上沒有一絲孩子出走的痕迹。

現在有了:西昌鹽源。在模糊的老花眼鏡後面,她終於找倒了那個位於她所在位置西南方向,相距她足有千公里的鹽源縣。

憑著她的靈感,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正在崴崴聳山一片,人煙稀少的地方服刑役,她得馬上給她寫信。

於是她伏在小桌上,開始提起筆來,但是千頭萬緒如亂麻股的腦子裡,怎麼開這封信的頭?第一封信中該告訴他什麼呢?

手上的那張信紙,柔了又寫,寫了又柔。

她知道自己和兒子今天的處境都很危險,縱有千言萬語,也是萬萬不能在信上傾瀉的,她知道所有信件都要被對方監督的人拆開檢查,尋找「階級敵人」「蠢蠢欲動」的線索,於是,這封信便這樣寫道:

「親愛的平兒:從我收到了你的信后,你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我一想到我從新獲得了我心愛的兒子,便全身有勁。熱烈地渴望著有一天我們能母子見面,我仔細地翻閱了地圖,我知道你是在四川的邊區,離我這裏很遠很遠。但我的一顆心離你是那麼的貼近……」

「我在這裏想告訴你,我於1958年下放農村勞動,1959年又下放工廠車間勞動,1962年調到蔡家場這家醫院,1961年11月8日,你外婆在北碚逝世,臨死那幾天,我和你弟弟守在她身旁,死前她一直喊喚著你的名字!

「弟弟於1959年在四十四中畢業,考入重慶電力學校,62年壓縮回家,一直跟著我,64年響應黨的號召,上山下鄉,落戶在我附近的一個社員家中,母子二人朝夕相處,生活尚好,文化大革命他瞞著我,於1967年7月14日離開了我,從此音信全無,生死不明。

「我在這所醫院整整十二年了,這所醫院離北碚四十里左右,汽車不到一小時。規模不大,是綜合性醫院,附照片一張,你媽媽已經老了,希望你也能給我一張像片,要說的話很多,下次再談。」

這便是一個在遭到家破人亡后的母親,同闊別十五年沉淪監獄的唯一兒子寫的第一封信,那中間被壓仰得喘不過氣來的辛酸,只能『領會』。

她知道,要把家破人亡的噩耗告訴天涯一角的孩子,又讓當局放過它,必得寫些中共強迫人們說的「話」。

她微微閉上了眼,想到在中共建國的二十三年中,自己同丈夫,老母親和兩個孩子組成的平常百姓之家,就因丈夫的歷史「罪」,不但他本人入獄至今不知生死,母親在憂憤和潦倒中去世,兩個無辜的孩子一個在「勞改」,一個生死不明。自己孤伶伶一人被醫院的造反派任意踐踏侮辱,這究竟是為那門?

而今大孩子居然還在人間,就算一種最大的「快慰」了。唉!這種遭遇豈可用「生不如死」所能概括啊?

她從新望了望那張剛剛才寫完的信。拿起那破藤椅上的棉墊子靠在小女兒身邊躺下,此刻腦海里再次回到十五年前,腦子裡全是大兒子的音容。可惜,照片已經完全燒掉了,敞若不是那楊婆婆,自己早成了池塘里的水鬼,這個家就算無聲無息在暴政下消失了。

現在想來,楊婆婆的話果然沒錯,她那時就勸過自己,「像你這樣的人中國多的是。憑什麼要走這條絕路呢?就不能長著眼睛看看這世道還會變成什麼樣?」那話里可是一種預言,一種普通老百姓在黑暗中的等待,一種希望啊!

她想著想著,腦海子里又呈現出大孩子的樣子,活鮮鮮的,寬大而長園的臉旦,白皙的皮膚,從淘氣的童年直到中學時代……背著背兜撿二煤炭的身影,晚上伏燈讀書的身影,又重新回到眼前。

記得他考上大學離家時,幾乎整整一夜同兒子促膝交心,諄諄勸導他:「千萬不要去從政,那是一個說不清的危險領域;也千萬不要去從事教育,你父親就是一個活的教訓。你選擇了工科,有一門專長就是自己一生一世安身立命的本錢了。」這可是父母從動蕩的年代里,為躲避暴政總結出的切身體驗。

可惜,這樣的躲避,依然沒有躲過劫難。為什麼中共連這麼一個勤奮苦讀的孩子也不肯放過啊?

想到這裏她痛苦地翻了一個身,於是又想到自己同大陸上受殘害的知識份子一樣,她自己又招惹誰使她家破人亡?想到這裏,她只能打住了,唉!今晚被那些痛苦思緒擾得亂麻一團,總是高興不起來。

「時難年荒事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寥落干戈后,骨肉流離道路中,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州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白居易)古人的災難有今天這麼沉重么?

漸漸地,她在朦朧中感應到自己的骨肉,正在無數大山相隔的那一面向她呼喚,於是她真的騰空飛起來了,穿越那重巒疊障的山脈,在那霧氣繚繞的馮虛之境,她找到了自己可憐的孩子,他襤褸一身,瘦骨凌峋。不過那一刻,撲進她懷裡的依然是那又長又園像雞蛋一樣白凈的臉……

記憶可真是一個怪東西,十五年過去了,處境限澀,音容依舊,就這樣母子相逢在夢中,相擁在幻境。醒來時,淚水浸濕了一片枕頭和被蓋。她望了望熟睡在身旁的小女兒,替她蓋好露出被外的手腳低聲嘆了一口氣。

當這一封信從何慶雲的手中交給我時,他那臉上堆著一臉奸詐的笑。

「現在,你總找到精神寄託了吧!你看你的母親還健在,她可不像你處處同政府對立,你可要好好讀讀她的來信,不辜負她對你的希望。」他說著,把信交給我。到此時我們母子斷絕了十五年的聯繫,終於接上了,不過十五年前那時,負氣天真的想法,已被十五年的折磨徹底糾正,此時此刻我才知道,我日夜牽挂的親人除了母親,都已不在人世!欲哭無淚,斷腸天涯。

從外婆去世的年代,可以判斷,因為長期無人照料,飢餓年代死於營養嚴重不足,而我的可憐的弟弟,真想不到會慘死在造反派的亂槍之下。我又回想起當年小龍坎的夜。我真沒有想到我和他共進的那一頓年夜飯,竟是和他共進的最後晚餐。臨別時沒有遺留下一張照片,我那斷腸的追念又向誰表達?

母親有了下落,我該向她簡單講一下我這幾年來的遭遇,以及我生活在監獄的概況。後來我才知道,母親所在單位掌權的造反派們,不僅公然無視公民通迅自由的法律規定,把我們的信件私下拆閱,還因為這些小痞子為表現自己的政治嗅覺靈敏,而把信中他們所不認識的字句和不懂的詞語,拿來集體「破譯」,對信中用到「亡羊補牢」,「撲朔迷離」等辭句,整整研究了一個上午。

他們為此專門找來新華詞典,按照那些詞的字面解釋,一面按照毛澤東的階級鬥爭論點逐一分析,把亡羊補牢說成是我想待機逃出牢房,把「負荊請罪」說成拿起杖棍毀滅罪證,牛頭不對馬嘴的解釋以後,還要責令母親作出解釋。

可笑的是他們竟會以蔡家醫院革命委員會的名義,向鹽源農場的革命委員會寫來一封信,要求鹽源農場對我嚴加追查和管教。

在接到母親下一封回信時,要我寫信中不要用成語。

哭笑不得之餘,我只好用常人寫信的四段式,即稱呼、問好、說事、祝身體健康。這大概就是文革對社會改造的一大成果吧!

從那以後,遠在千裡外的我,算是結束了孑然一身,舉目無親的孤獨,每逢過年過節不再獨唱悲歌。還能同其它有家有父母的流放者一樣,收到一小包慈母一針一線縫好,熨上她體溫和關愛「禮物」。

她把省吃儉用下來的每一分錢都變成了兒子身上穿的背心,腳上穿的鞋,洗臉用的毛巾,以及糧票。

我知道在這物質極潰乏的年代,寄來的東西來之不易啊!在那一小塊肉,一截香腸,一包水果糖中凝聚了多少深情。!

這一年秋收季節,我在山上那些爛在地里的砍皮瓜中,挖出了許多白瓜子,把它們洗凈晒乾,用晚上學習時間,倦縮在屋角落,一顆一顆地剝出它們的仁,再用一塊毛巾縫成一個口袋裝好,準備找機會帶給她。

(二)一包砍皮瓜子

第二年,剛剛刑滿的王大炳,回長壽探親。我便委託他在途經北碚時將瓜仁帶給母親,並拜託他,把母親生活的情況如實告訴我。

1974年冬天,王大炳在闊別重慶整整十五年以後,第一次回到重慶,並且專程沿途詢問,找到了北碚蔡家場東方紅人民醫院,然而,他還沒有進入這家鄉村醫院的大門,便被傳達室里的「門衛」截住了。

「你找誰?」那門衛從黑洞洞的窗口裡,向外上下打量著這個農民打扮的陌生人。

「啊,你們有一叫方堅志的嗎?我是來給她捎信的。」大炳直言尋找的人。

「你是從那裡來的,找她幹什麼?」門衛死死盯著來人,好象要從來人身上發現什麼秘密似的。大炳好象一個被盤查的人,一身都感到不自在。

整整十五年了,就像一個隔世的來者到了一個令他恐懼的環境中,他猶豫了一下,只好將我托他帶給母親的信,一包瓜子仁拿了出來。一面懇求他說:「我是從西昌鹽源來的,是方堅志兒子的朋友。這次因為回家探親,受他的囑託給他母親帶來一包東西和一封信,拜託你是否能通告一聲。」

門衛把信和毛巾包接了過去,掂了又掂,滿不在乎回答道:「那麼你就在這裏等著吧。」說罷,轉身進去。

不一會,便走了出來,一臉嚴肅地向他喊道:「你要見的這個人是我們單位的重點監督對象,任何沒有本單位的介紹信,不能同她單獨見面,我已請示了領導,你帶來的信和東西,我們可以代她收下,並且轉交給她本人,你走吧。」

這閉門羹,使大炳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向門內窺望,那不就是一所普通的鄉村醫院么?裏面的過道上穿梭著赤腳的普通農民病員。

心中暗暗後悔,如果不去門房打聽,徑直走了進去,說不定根本沒人問他是什麼人,今天自己找了麻煩,先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看來,今天這麼大老遠的來,母親是看不見了。如此看來,母親的處境,十分不妙。

當大炳回到鹽源,把蔡家醫院所見情況告訴了我,頓時對母親的擔憂壓在我的心頭。她在信中不厭其煩的寫道「要聽黨的話」,恰恰證明她是多麼無奈,母親所受的精神壓力,超過生活在槍杆子下面的我。

這一年春節,我照樣收到了她寄來的一斤豬肉,並在信中告訴我,我給他帶的東西已經收到。一再要求我能將半身的近照寄給她。

在獄中,我們的像片一直由當局攝製。所以,母親這小小的心愿,對於失去人身自由的我,還真成了一件大難事。我的身邊已有十多年沒有保存過一張像片了。為了滿足她的要求,我一直在尋找去鹽源的機會。

鹽源地處雲貴川高原,在這個漢、彝、藏、苗等民族雜居的地方,有廣闊的牧場,放牧的牛羊群,和過路畜群,撒在這一帶草地上的牛羊糞一直被農場各隊爭搶。徐世奎也不示弱,在春耕栽插完畢后,便派了一個由六人組成的小組,長期駐外揀糞。

這個小組在馬路邊租了一間公社的小茅屋,六人吃住都在裏面,每天所揀的牛糞便堆積在屋外馬路邊,等到湊足了可以用解放牌拉上幾車的數量后,便臨時從場部抽調汽車,再派兩個人跟著汽車一起到積肥的地點為汽車裝牛糞,當時裝糞的人一般指派菜蔬組的人。

(三)照像的見聞

當我和肖弟良接到裝糞的「指派」后,在我的衣服包里,把平時捨不得穿的一件「半新」中山服翻了出來。

在獄中大家都一樣,勞動時穿什麼,並不感到衣衫襤褸的羞澀。為了不讓母親看到我的光頭犯人像,我向陳孝虞借了他的呢帽,就這樣,把衣服和帽子包好,匆匆到場部汽車隊上了汽車。

汽車開抵目的地大約是上午十點鐘了,為了騰出照像時間,我和肖弟良用了不到一個小時便把車裝滿,估計汽車往返至少需兩個小時,就抽這段時間,汽車開走後,洗了手腳,換上中山服,我倆便向鹽源縣城中心走去,這是我來鹽源十年來,第一次「自由」上街。

鹽源就只有縱橫交叉成十字的兩條街,那天顯得很冷清。因為一心想尋找照相館,並沒有過多留意街上的市容。

不多一會,我們就在一家臨街小店門口,看到懸挂在街邊的照片劇照。走進去,裏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起身向我們打招呼。問我照的幾寸,便吩咐我在一張長木凳子上坐下,沒到五分鐘,我的尊容便掇了下來。

開票的是一個老者,他向我詢問道:「聽你口音,可不是本地人,你們是臨時到這兒來出差的吧?」我含糊應了一句,沒有在意他對我們的關注。

像照完了,身上感到發冷,便取隨身帶的「鎧甲」披在身上,沒想到那老者立即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我,披在我身上的可是一件全身上下,沾滿牛糞的吊巾弔掛「體無完膚」的爛油渣。

這些年老百姓雖然也穿得破破爛爛,但畢竟還沒有爛到這樣程度,加上「鎧甲」散發出來的臭氣,使那位老者立刻判斷出我們的身份。

他當即表示,我所照的像片不能取走。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我和老肖費了足足半小時的口舌,我還掏出了母親給我的信,向他說明我照相的來由,好說歹說最後店主人答應,要我必須一周內來取像片,不準取走底片。

真想不到「勞改」連自己照像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更想不到這麼一件「鎧甲」,竟被當成了勞改標緻惹出麻煩來,也罷,比起『破帽遮顏過鬧市』來,我雖不如故人,我就偏偏要穿著這「萬巴衣」游一下鹽源街頭!

便大搖大擺的敞開破「鎧甲」,向前走去。只覺得那上面數十塊破棉絮和破布條隨風飄擺動,撲撲作響,衣服上糞便臭味也隨風散發,使我一時獲得那濟公活佛的瀟洒感。

馬路漸漸變得乾淨起來,左手隔馬路大約十公尺地方,出現了一排圍牆。前面斜放著兩個很寬的玻璃廚窗,廚窗上的玻璃剩下幾塊殘片,那裡面貼著許多「文章」。

左面廚窗里,彩色的刊頭上貼著:「革命大聯合,複課鬧革命」十個大字,右面廚窗貼著「批林批孔、鬥私批修」八個醒目大字。

廚窗間夾著寬大約十米的水泥過道,是學校校門。校門右側牆柱上掛著「鹽源中學」四個大字的木板校牌。

到鹽源整整十年,只聽說鹽源中學是鹽源縣唯一一所完中,也是這個縣的最高學府。雖經文革血洗,橫掃牛鬼蛇神弄得它面目全非,但此時校門很安靜,沒有碰到一個學生進出。

校門口的屏風牆擋住了我們向內窺探的視線,正好,一個十六歲左右的男孩子,從屏風右側閃身出來。我忙向他問道:「你們的學校還在上課么?」他詫異地望著我,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露出一種不知如何回答的神色,便匆匆走進那「屏風」消失了。

我實在想看一下,文革以來學校被紅衛兵整治得怎麼樣了?正想向裏面走去,但又自覺不妥,自己這付尊容,冒冒失失往裡撞,倘若被紅衛兵攔住,找我的麻煩,我該怎麼說?於是收住了腳步。

這些年,六隊收納了一些從文革沙場上掃進來的學生「另類」,從他們口裡知道,在學校里,上了年紀的教師除逃亡在外不知去向的,留在校內低頭苟且渡日的「良民」,其狀況並不比五類好。

校園成了革命闖將的習武場,十三四歲的毛孩子,個個都成了老子天下第一,使槍弄棒的「紅小兵」。

我的目光集中到校門兩邊玻璃廚窗內貼出的「文章」上。這是些字跡潦亂,錯別字連篇,文理不通的傑作。

好半天我才讀出,兩個廚窗里雖有「堅決把複課鬧革命進行到底」的承諾,但許多「紙」上寫著「打倒×××小爬蟲」,留著文革年代的野蠻味。

好在在「文斗」約束下,只保持著口頭上的「殺氣」,並沒有血跡。

我極想去看看那屏風後面在演「什麼戲」,便同肖弟良商量道:「你想進去看看嗎?」老肖露出猶豫的面色,忽然屏風後傳來一聲大喝「幹什麼的?」那口氣顯然衝著我們在問。

我們立即停住了腳步定晴一看,原來是一個年齡比剛才那孩子還要小的孩子。不過,他身著草綠軍裝,正站在校門中間叉著腰,雙眼雄視著我倆,顯得幼稚又野蠻。

我原想以交朋友的心態同這些孩子們談心的,但看到面前這孩子那威風凜凜的樣子,使我原先已堆在舌尖上的話,倒了一個拐,全部的吞回肚裏去了。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怎麼,不可以參觀一下么?同志」。

那小孩居然悖然大怒,挑畔的喊道:「誰是你的同志,我看你們就不是什麼好人,該不是從監獄里逃出來的犯人吧!」

糟糕!我們的衣著成了我們身份的標記,在鹽源城裡,讓這些孩子們都能認出來。我和老肖會意地相對一視,此刻我再不想像瀟洒的濟公,萌生對校園懷舊和好奇心了。

但我們今天招惹誰呢?難道就因為我們的形像也犯了王法?使那男孩用這種口氣訓斥我們?想到這裏,便板起臉,儼然以長輩的口氣訓斥道:「小朋友,說話要講禮貌,不要讓別人聽到像沒有受過家教似的。」

那孩子看我們不但沒有被他嚇走,反而還教訓他,立刻更兇惡地吼道:「你們再不走,我就喊人了。」看來,這裡是進不去了。

爭吵聲很快把校園裡的學生們吸引過來,屏風後面轉出來了五六個腦袋,年齡基本上是十五六歲,一齊用好奇的眼光盯著我們。聽得他們竊竊私語議論說:「我敢打賭,他們肯定是鹽源農場的犯人。」

兩個女孩子向男孩嘀咕了一陣,回過身便朝我們喊道:「你們趕快走吧?」老肖拉著我的袖子,暗示著犯不著同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稱狠。

面對著這種被人趕出來的尷尬,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悻悻離開了那校門,老肖向我解釋:「現在這些孩子,我們惹不起,我們的身份不同,本來今天上街又沒向隊長報告,出了事還不是由自已負責,何必同這些孩子一般見識。」

學校沒看成,反而用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一面向著那裝牛糞的地方大步走去,任那風吹破棉甲發出的拍拍的響聲,一面心裏還在消化今天一天的不愉快,咀嚼在像館里受到的冷遇,和在學校門口的閉門羹。

這一天,我像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在這少數民族聚居的國土上,不但看到它極其貧窮,更體會了它精神的極度空虛。如此在中共禁鎖下封閉的社會,如何去面對一個文明世界敞開的大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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