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中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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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1月10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六章:文化「大革命」

第五節:軍事管制——打人狂潮

(五)打中了

中共監獄的非人處境,一直是逼迫年輕人大量逃亡的原因。在甘洛農場的人都明白,長年的飢餓使人生不如死,逃避飢餓選擇越獄的人雖知道,隻身徒步跑出四周包圍的大山,半途就會凍死餓死在冰天雪地,或充作狼群的獵物。仍不斷有人去觸這張死亡的網。

到了鹽源農場,靠各中隊種出來蔬菜的補充,減緩了大量死亡,飢餓依然緊隨著關押在這裏的每一個奴隸,加上虐待和殘害,囚奴逃亡也從未間斷過。

逃亡能否成功取決於兩個因素是否具備:第一,選擇的逃亡路線是否正確,能否避開警方追捕;第二有逃亡過程中對付各種惡劣環境的適應本領,二者不可缺一。

在當時戶口管理嚴密,到處是特務,到處布滿了「群眾專政」的密網中,千里逃亡談何容易?所以逃亡者一般都必須「偷」, 具備躲開人群生活的能力。

「偷」為老百姓所憎惡,留下了痕迹,也為追捕者提供了線索和目標,加上老百姓都是連飯都吃不飽的,心存戒懼,能給逃亡者以理解,並提供庇護的人實在太少,所以逃亡者從逃亡開始那一天,便同死神同行了。

逃亡者在最初外逃的幾天,幾乎毫無例外的要夜行日宿。為了躲開老百姓,多半露宿荒野,以山上的莊稼為食,為逃過追捕,忍受著大苦大難。

我在獄中因適應不了外逃的生存條件,想到即使僥倖逃出了監獄,在這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黨天下,我又能逃向何處?一個人能奈何這個統治嗎?

所以我雖對出逃者的勇氣和求生存的本領十分欽佩,但一直未能親自嘗試過它的滋味。

原先的農六隊靠西那排房子被改為小監后,農六隊遷到了院壩北方的那排房子里。反省室將原先的大監舍隔成了十六間單人小監舍,每一間反省室都裝上了鐵門,門上有特製的可左右滑動的監視窗孔和報警裝置,巡邏哨兵,不分晝夜地在反省室前方壩子里來回遊曳。

關進這裏的人要躲開哨兵的眼睛並要穿越幾道圍牆,才能越出監獄,即使本領高超的人也難以從這裏逃出去。

文革在全國打響后,關進反省室的人一天一天的增加,1968年以後,反省室的十六個房間一下處於滿號狀態!關進來的人除了「言論罪」,就是「逃跑罪」占最多。當局因提審地方不夠用,反省室變成了收監「預審室」 的隔離小監,從這裏經草草審訊以後,速判速決。

所以小監里幾乎像流水席,走了一批又進來一批,為減少小監房數的不足,有時待審的人就交給嚴管組邊勞動邊受審。這一時間,加刑的人數,處死的人數,都達到這個農場的最高峯。

1969年6月的一個下午,從古柏地區送來了一個「慣逃犯」,據說他原判刑期只有五年,關押還不到兩年時間里就跑了十次之多,這是一個只有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本身就是為了偷糧食而入監,純屬於一個求生者。

為了防止他再次逃亡,把他送到了六隊來,專門關進了小監3號監舍里,但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使他靜不下來。

進入3號監舍以後,他每天都在盤算著脫身的方法,坐在鋪位上抬起頭看了看沒有做望板的屋頂,從那上面出去本是最理想的,但是那足有六公尺高,沒有學過輕功,又沒有繩子和可以墊腳的東西,登上六公尺屋頂談何容易?於是他把眼晴滑向前後兩道厚厚的泥土牆上。

反覆思考以後,決定選擇從小監進門方向牆上開孔的方案。進來之前為了挖洞在布鞋裡縫了一根兩寸長的鐵釘,準備了一個洗臉盆,用來挖山上已成熟的洋芋煮熟充饑。主意打定,從第二天開始了行動。

第二天炊事員送飯時,他脫下了衣服,露出背上那幾處被打傷流膿的傷口,懇求炊事員晚上給他一盅子開水,讓他洗凈瘡口的膿血,並從鞋子里取出鐵釘,一切準備完畢。

等到到晚上九點鐘,只聽見查房的老管按照往常的規律,從第一監舍打開門上的風窗,檢查並無異常現象以後關上風窗口,再打開第二號監房的風窗,依次把最後的監房查看完畢,聽見那哨兵的軍靴在三合土上踩著的叭嗒叭嗒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小監圍牆的那道小門上。

他一躍而起,將那盅要來的開水倒在泥牆上,用麻利的動作用鐵釘在想好的地方開洞,一邊開一邊量,不大不小隻要能爬出去……

就這樣一連三天,一個完全能爬出去的洞已赫然出現在眼前,剩下只等天老爺幫他了。

時值七月下旬,這一天中午天氣特別悶熱,到了下午六點鐘光景,濃雲密布了天空,呼呼的狂風大作,到送晚飯時,天色已變得特別黑暗,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天公終於給了他一直盼望的機會。

他最後下了決心,藉著狂風的掩護將自己的被套撕成了許多布條,搓成布繩后將臉盆底朝外的捆在自己背上。

晚上七點鐘開始,房頂上響過了一陣急促的雨點聲,接著瓢潑的雷陣雨便夾著狂風,將門外的壩子變成一片茫茫的雨霧,天色越來越黑,3號房這個整裝待發的人,正全神貫注的盯著雨中的壩子,藉著那頻繁耀眼的雷電光,他躲在門后,從風窗口的小縫裡向外張望。

等到今晚值班的綠色雨衣身影,由遠而近的走過來,打開風窗向里望了一眼后離去時,他立即躍起身來,利用送飯時送來的最後一盅水,將那一盅水朝那僅只有一個指頭就要通穿的凹坑上潑去。五分鐘后,便用鐵釘打通了足有面盆那麼大的洞。

一股強大的雨霧被狂風卷括了進來。使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便在雷聲掩蓋下迅速爬出了洞口,藉著漆黑和茫茫夜雨作掩護,在頻繁閃電的引導下,只一分鐘便穿過了前面那一片空壩,過了隔牆上的小門,進到大監門旁。

進入隊部辦公室前的走廊,靠辦公室的遮掩,他向崗樓上緊張窺探,現在只要穿過走廊,並穿過那崗哨下面狹窄的彎道,向右一拐便到操場壩了。

一道強烈的閃電以後,雨勢開始減小,他不能再等待了,立即起身彎著腰,順利地穿過了足有三十米長的走廊,雖然在穿越時遠處的閃電不斷,但那崗哨上大概正在躲雨,或打瞌睡競沒有發現他。

面前是最後也是最危險的關口,他的心狂跳著。他估計,這雷聲完全可以蓋住他跑步的響聲,幫他跑出那最狹窄的彎道隘口,於是便緊貼牆角從新聳了聳背上的面盆,等待最後逃出鬼門關的那一殺那。

一道耀眼的閃電和一聲巨雷響過後,他已分辨出,穿越這拐角隘道口的轉角位置和面前的障礙物,就那一殺那間,他驀地立起身來,向那彎道口衝過去。

就在步入那僅1.5米寬的拐道處,他忽然覺得什麼也看不見了,慌忙地用手去摸,想用手感判斷出處於轉角的位置,已經摸到了。就在這一瞬間,他背上的洗臉盆,撞在牆角的內側,發出一聲「砰」響。

這聲撞擊,招來一束電筒光直端端從哨樓上向他頭上照定他,同時發出了一聲喝令:「誰」?他知道,自己已到了生死關頭,退後只能死,死前還要挨一頓毒打,拚命向前沖則還有生的可能。

不再猶豫,使出全身的力氣,他向面前的蘭球場射了出去,幾乎就在同一秒鐘,崗樓上的機槍響了,「達達,達達」 夾在雷鳴聲中,槍聲劃破了寂黑的夜空。

小夥子一個跟頭向前栽去,憑他急速向外撲去的慣性,重重地慣倒在操場上,頭部和胸口頓時冒出一股股血注,他掙扎著站立起來在大雨中連晃了幾下,還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而那頭部和胸部流出的血,隨著大雨,向前淌了足有十米遠,留下了一條殷紅殷紅的血帶!他便扒在那裡,背上還背著那面盆,一動也不動了!

緊接著,網哨上傳出了一片歡呼聲:「打中了!打中了!」高喊著:「毛主席萬歲!」這時大約是晚上十一點鐘,雨也漸漸停住了,崗樓上穿著雨衣的軍爺們,紛紛從那上面連跑帶跳的跑下山頭,圍著操場里死者屍體的周圍,七嘴八舌地在爭功。

爭論無非誰最先發現逃犯;誰先射電筒喊「站住」;誰扣動機槍的扳機;第幾顆子彈擊中屍體的那一個窟隆等等。當然他們認為這不是在殺害一個普通的求生者,而是一個「革命警惕性」結出的「碩果」。

槍聲和歡呼聲,使剛剛就寢的我們,估計牆外又犮生了一次殺人事件。不過這段時間對槍聲聽慣了,聽到槍聲就以為不知是哪一個老管,追殺哪一個看不慣的幹事!那場因點名,老管嗚槍威脅童管教的事還沒過多久呢!

我們已習慣了「紅色恐怖」,當兵這段時間飛揚跛扈把我們當成習武的耙子,稍不留意就要吃青杠棍,所以一到晚上,外面發生再大的事,也不會去看個究竟,裝成什麼都沒聽見。

此時除了各監舍靠窗口的人,扒在窗口上向崗哨上遙望外,所有的人都躺在自己鋪位上,用耳朵聽。

院壩里依然平靜,沒有一個人影,而那崗樓上所能看到的雜亂的電筒光和老管們七嘴八舌的爭論,此外什麼也看不清。

(六)賠殺

一個小時后,雨已完全停止,響過頻繁查哨和院子里此起彼落的「報告」聲后,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天空一片漆黑!大約到第二天凌晨四點鐘左右,一名軍爺走進我睡的監舍,將我從迷糊中叫醒。我還沒來得及弄清我又犯了什麼?又要受何處份,想該如何應對?便被催著穿好衣服,跟著他走到院子里。

不一會兒,另一名老管從嚴管組監舍,押著李克嘉向我們走來。

這李克嘉原是蘭州大學應用物理學系的學生,在農六隊的幾名「右派秀才」中,他是唯一的刑事犯。因兩次越獄逃亡,所以才被押到這嚴管隊來,加上「逃心未死」,來六隊后被編進了「嚴管組」。

他剛來,我倆並不了解,平時很少交談,只因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把內心傷痛,凝聚在弦上,加上閑熟的琴技,在二胡聲中揉進了哀怨婉約,使我頗受感染。所以每當他坐在走廓里調好琴弦演奏時,我會側耳聆聽,從琴聲里聽他傾述內心自白。

此刻我和他被押著,經辦公窒前的長廊,一前一後帶到牆外籃球架那躺著屍體的地方,彼此都在猜,又不知哪股禍水發作了?老管用手電筒指揮我們倆,面對屍體,坐在籃球場周圍的石蹬上。

陰暗中響起那姓衛的聲音:「你們倆是一慣死不悔改的,今天就讓你們守在這裏,好好看他的下場!你們如果還要對抗,那麼你們的下場也會這樣!」

那聲音陰陽怪氣充滿了殺氣。說完,電筒光熄滅了,此時天還沒亮,四周一片漆黑,死者距我們僅只有三米遠,一股血腥氣朝我們撲來。

四周死一般寂靜,我們被黑暗中看不見的眼睛緊盯著,我明白,要我們在這時守屍體,目的在對我們進行精神摧殘!這叫陪殺場!

雷雨剛剛掠過的天空,狂風倦走了天上的濃雲,幾顆星星從雲端偷偷窺視這裏,奇怪的望著危坐在死人旁的我倆!我的心進入了幻覺:忽然覺得面前那倒在血泊中的,是一個失去魂魄的狐狸。

為掙得自由生存,想回歸廣袤荒野中的凄息地,從魔鬼籠子里逃出來,逃得如此凄惶,如此蒼促,以為黑夜裡,雷雨已鎮住山野的魔王。卻想不到,剛逃出關他的鐵籠子,便被魔王的利劍劈倒。

我彷彿看見他的遊魂從血腥軀殼中飄然而起,從容向我們告別,說它已自由了,可以回到他親人聚居的地方,向他們傾訴這些年在地獄中所經歷的苦難……

山坡上隱約傳來號泣聲,大概是死者的親屬,聽去分外悲慟?其實這倒好,人終有一死,像這種鼓足勇氣痛痛快快赴死,了卻多少這地獄的悲哀?

再回過頭來,望那夜霧鎖著的看不透山頭上,崗樓傳來談笑風生,魔鬼們在慶賀他們殺人成功!阿彌陀佛!我垂下眼皮,雙手合攏為躺在我面前的這無辜靈魂祈禱。

山谷底的霧氣繞著我面前這具屍體,將一股股血腥味,衝著我的鼻孔灌來,使我猛然驚酲,我的幻覺消逝了,在這靜襤的籃球場上我感到嘔心。

天漸漸發亮,微茫中,白霧從溝底升起,隱約聽到五號梁子山頭上,傳來雞嗚和狗吠聲,而我仍僵硬地坐著,經過三個小時熬夜,我多麼想睡一會兒。

高牆裡有了響動聲,起床的哨聲響過後,人聲嘈雜起來,兩個軍爺才將我們叫回監捨去,大家正在在集合,集合后,照例完成每日的「請罪儀式」,請罪完畢,駐軍班長站在隊列前,神氣活現宣布昨夜當場擊斃逃犯的戰果,並向一切「亂說亂動」的人警告說:「誰繼續想跑,誰就會遭到同樣下場。」

一夜大雨後,今天天氣晴朗,我帶著沒有完全恢復的傷和一夜疲乏,躺在菜蔬地那背坎的蓑衣上,同組的人圍著我詢問昨夜所見到的情況,我搖頭說:「天一片寂黑,什麼也沒看清楚,等到天亮時,只看見那人撲在地上,背上還捆著個洗臉盆,究竟是誰,是怎麼回事?我一無所知。」

到十點過鍾,從小監倒糞回來的肖弟良才告訴大家,昨夜三號小監靠監門方的牆被挖一個大洞,才從古柏過來的犯人乘雷雨逃出,並被當場擊斃,大家聽罷都默默無言。

中午收工回來,路過蘭球場時,我還能遠遠看見躺在原處的那人,經過整整十四個小時,又是熱天,在太陽下曝晒了一個上午,從那死者身上飄起來一股血腥氣。

中飯後,何慶雲把大家集合起來,排成一隊走出大鐵門,走到籃球場上,全隊二百號人以死者為中心,圍成一圈。

那死者已由原來撲地倒下狀態,翻了一個面,面部,眼角和頸上兩處被開花彈拉扯得血肉膜糊煞是嚇人。一大群金頭蒼蠅繞著那屍體嗡嗡直叫,原先血水流過的地方,變成一條黑紅色血帶,一股股腥臭衝著圍觀者,令人頭昏、嘔心。

何慶雲在那裡高聲訓話,無非是講無產階級專政如何的銅牆鐵壁,誰要是膽敢逃跑以身觸法,必定粉身碎骨之類的話。誰也沒去聽,現在已無需他再加精神壓力,在這恐怖和令人嘔心的場景中,大家的神經已緊繃到極點,現在稍不留意就要挨打,誰都把自己當成菜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恐怖和沉默真是一對孿生兄弟。中共頭子靠槍杆子,使中國大地空前的恐怖,也使中國百姓空前的沉默。「槍杆子裏面出政權」這話表示,誰在今天掌著槍杆子,誰就可以操持別人的死生大權,不過需要補充的,恐怕槍杆子里不單出「政權」,還出「壓迫」,出「罪惡」!

正此時,果然聽見「朴通」一聲,隊列中有人倒在蘭球場上,大家將臉一齊轉了過去,見倒地的正是潘老。一夜幾乎未眠,加上六旬年紀,平時營養又差,身體本來不好,在太陽曝晒和血腥氣雙重夾擊下他昏倒在地。隨即又有兩個人兩眼發黑,支持不住蹲了下來。一陣騷動后,何慶雲才下令回到監房,人們便牽扶起潘老,慢慢回到鐵門裡去。

晚上學習,何慶雲布置各組就昨晚發生的事,進行專題討論。題目是「你對昨晚發生擊斃逃犯的認識是什麼?」誰也不想說話,想到眼下所處的恐怖氣氛,除了沉默再不該有任何反應。

(七)「狗」也挨打

為了加強「警戒」,隊部對去辦公室報告的制度作了新規定。凡到隊部有事向幹部請示時,不但要在院壩里報告老管,得到允許后,還要在轉過隔牆進入辦公室的走廊下,再呼:「報告某某幹事,××請示工作。」等到隊部辦公室里傳出了回應聲,才能跨上走廊,進入某一辦公室時,還要再呼一道報告,得到辦公室內幹部的回答后,方能進入。

繁褥重複的報告,曾引起崗樓士兵與幹事之間激烈爭吵,神仙打仗,犯人遭殃,夾在其中的流放者往往還要受到老管的刁難,因此,一般情況,犯人是不會向隊部報告任何情況了。

而向幹事們打交道的無非是各組大組長,由於老管門對報告的挑剔和不滿,使他們兩頭為難,在挨過幾次訓斥后,值班大組長,在報告時心情特別緊張,生怕一不留意而挨罵,挨打。

一天傍晚,周學祝去隊長徐世奎那裡請示學習,也不知道是出於害怕不敢大聲報告呢,還是出於更加詭秘的心理而產生的竊聽欲。他先在走廊下怯生生的喊了一聲「報告」,就肅立著靜靜等待,分明聽見辦公室有人聲,但就是沒有回答,他偷偷望了一下崗樓上,怕大聲報告受到上面的干涉,又輕輕喊了一聲「報告」,裏面依然沒有回聲。

持續了兩分鐘,他耐不住了,在沒有聽到室內傳「上來」的回應時,便輕輕走上了走廊。站在徐世奎辦公室門外,他正側耳去聽,殊不知裏面的徐世奎正好推門而出,看見面前隱約站著一個人,天色昏暗沒看清那人是誰,不禁一驚。

「誰?」徐老大厲聲發問,「我。」周學祝戰戰兢兢回答:「隊長,我來向你請示今晚學習……」徐老大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立即轉為惡怒,向他一拳打去,那駝背像一個皮球滾進了階檐前的排水溝,臉正好磕在溝坎的三合土上被划傷,血流了出來。

盛怒的徐老大,又向他身上連踹兩腳,並將他從溝中像提一個落湯雞一樣提起來,大聲吼道:「你膽子不小,偷聽什麼?」

哨聲一響,他令全隊集合,一身血污的周學祝,站在隊列前,徐老大再次訓示:「今後任何人去隊部報告,都必須按規定,否則後果自負。」當場以偷聽隊部為理由,撤消了周學祝蔬菜組組長職務,由馬文華擔仼。

就這樣,對我的監督人,由周駝背換成了馬文華。此人原是解放軍一名駐西藏部隊的上尉軍官,據說因投敵判國被軍事法庭判處十八年徒刑,其人究竟如何?我並不清楚,不過在靠擾政府爭取減刑上,他不會比周學祝遜色。

狼狽不堪的周駝背,從此以後再沒有」文革」開始那種「熊勁」,從蔬菜組搬到五組去后,便從「槍手」變成了死狗。他本人左手殘疾,大田組的高定額勞動一開始就使他喪了膽,承受高強度的勞役,不完成任務,晚上括風下雨都要呆在山坡上,還要接受大家對他的冷嘲熱諷和「夾磨」。

自此以後,我經常看見他總是低著頭,發黃的臉上一愁莫展,看到他那付狼狽像,一群人圍著奚落他時,我還勸大家不要過分。雖知他狗性難改,但我確實缺乏痛打落水狗精神,幾次我見他晚上八點過才回來便勸他慢慢適應。

有一次農忙,我們蔬菜組抽調人參加大春栽插時,他悄悄向我道歉,說過去是一時糊塗,做了許多對不起我的事,希望我原諒他。

嚴酷的現實會改變一個人,嚴格說,我自己也是在殘酷壓迫下,才從一旡所知變成今天這樣子。我想,一切在文革中陷身的共產黨人,不管他們地位有多高,過去對共產主義的信仰多真摯,對中共抱有多少幻想,都會在受到打擊時認識到自己的迷悟,幡然醒悔。

真善美既遭無情的猥褻而泯滅,人和人之間剩下的只有相互的敵意和殺機。以利害維繫人和人的扭帶,會因利害的衝突而斷裂。

因此,「階級鬥爭」 除教會人奉行陽逢陰違,更使人奉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處於亂世,因文字獄猖狂,往往壓抑自己內心的憤恨,低頭當「良民」,避免當局敏感的話題,防範那些身邊的異類。不過,恰恰是當局的殘暴,使那些想靠我將他墊出監獄的狗,也在轉變。

(八)因報告聲「太小」而凍昏的人

地處雲貴高原的鹽源,就是在夏天,氣溫一般在30℃以下,腹中憑白菜蘿蔔這種粗纖維,皮下脂肪長不起來,身上散發的熱能全都被高強度勞動所耗掉。所以,就是在30℃的「盛夏」季節,也要身著棉衣,以防一陣風吹來惹上感冒。

一件棉衣發下來,便要一年四季頂著穿,加上棉花和棉布的質量又差,穿著棉衣幹活,與肉體和農作物的磨擦碰撞加劇了破損。所以一件新棉衣,穿了一年已破損不堪。

按規定,一件新棉衣要穿四年才能領換新的,要維持四年之久,全靠平時一針一線的縫補,在那個條件下,另花錢只夠用來買針線,平時一到休息和假日,補棉衣便消耗了我們許多空余時間。

為禦寒對那破棉衣破了又補,補了又破。到服役四年,一件棉衣要麼已成一堆爛油渣,穿上比乞丐不如。要麼就比原來重量超出兩倍以上,全用針線拉住的千巴衣,特別在手臂和肩頭處,有的地方是由十余層的破布縫疊起來。俗稱「棉鎧甲」比劉文采地主莊園的展出的展品,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衣著上講,冬天和夏天的區別,僅僅是夏天可以靠一件「空心棉衣」渡日。而冬天必須靠「棉鎧甲」, 它樣子很古怪,穿上身就變了一個駝背形體,就像一個東鼓西凹的極丑癩蛤蟆。

好在,那種條件下,全不講衣著美觀,圖的僅僅是不受涼,不生病這個要求活下去,當時想如果我能活著走出這地獄,我會在今後寫下記實,拿來展現於人,我想自擊者,定會非常驚奇我們此時的適應能力。

1969年冬天,正當文革狂飈肆虐大陸,二道溝農六隊也特別冷。到了年底,一連又下了幾天雪,元旦剛過,院壩里積雪一尺多深。

這天一大早,大約凌晨五點鐘左右,忽然從那雪封的院壩里傳來一陣陣踢踢蹋蹋的跑步聲。

我聞聲從被子里探出頭來,向黑暗的窗外望去,灰濛濛的天空里鵝毛般的雪片還在不斷地從天上撒落下來,鋪蓋這銀白色的壩子。一陣木板鞋敲打雪地上的朴朴聲,正從崗哨下方傳來。

藉著銀白地面的反光,一個瑟瑟作抖的黑色人影正在壩子中跑動。雖然天還沒亮,仍依稀可見此人正穿著一條破單衣,下身穿著一條短褲,腳拖一雙木板鞋,正沿著壩子周圍艱難的跑步。

一邊跑,一邊從打戰的牙縫中擠出斷斷續續的哀號:「我錯了……我改……」那聲音嘶啞、顫抖,伴著那在寒風中不斷扑打的破單衣角,發出的「撲」「 撲」聲,聽去格外掀心。

「大聲一點!」崗樓上傳來厲聲的命令。「看你今後喊報告還在喉嚨里打轉不?」崗哨狠狠嘀咕著。

又一個因哨兵判定報告聲音太小,而被罰在雪地里光著身子跑的流放者就在眼前,對這種事已見慣不驚的人們,被他的喊聲驚醒,到窗口邊來看時,也沒有多加理會,各自又爬回自己的鋪位上睡去了。

然而那顫抖的認錯聲不但沒有提高,反而越來越含糊。

「嘭」地一聲,一聲十分沉重的響聲,從那結冰的三合土壩發出,那含糊細弱的認錯聲和木屐敲擊雪地的聲響頓然中止。

院壩中,他倒下的地方四周一片雪白,唯獨在他身下留下了一彎淺淺的殷紅,又像是血,又像是他的最後一點體溫融化的冰水。

當唐啟榮把他背回醫務室去時,才認出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來自自貢的農民,那幾天還在犮燒,他大概不知六中隊的「規矩」,現在,總算一切了結了,此時,他那發紫的唇邊流出一抹淺紅色的白沫,鐵青的臉上雙目緊閉,呼吸十分微弱,光裸在外的肩膀、手臂、大腿和腳板已呈現紫青色,心臟還在微微搏動。

就為了這莫須有的「喊報告的聲音太小」的借口,一個小小哨兵就可以虐殺這個中隊的任何一名手無寸鐵的囚奴。這便是光天化日之下,無產階級專政監獄內每天都要發生的慘案!大陸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處處可見可聞。

悲乎,哀乎?然而,慘聞還會接連見到聽到。

(九)目睹殺人比賽

監獄本來就夠小的,晚上必須龜縮在高牆內,白天不得超越「隊界」!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在「隊界」之內「劃地為獄」。

流放者提心弔膽的過日子,提防自己被無端拉到崗哨之下挨一頓毒打。所以,此時關押在這裏的囚奴,希望僅僅是平安渡過勞役的一天。少受些饑寒,少挨些拳腳,每頓端在手裡的罐罐份量充足,唯此而已。

1969年的春節剛剛過去,在大雪剛剛收斂,冰雪初融,大地回春時,蔬菜組由湯幹事安排我們在六隊駐軍營地后坡,面對二道溝的山坡草坪上鏟積草皮灰肥!。

因文革狂斗,為了避免可能招來的麻煩,我們的野外作業地點,經過軍管會專門劃定:下令:「超過他們界定的範圍,一切勞動力的安全概不負責。」

有一天吃過早飯,我們帶上各自的工具,跟著湯幹事來到了六隊緊靠二道溝這片草地上。

大約有一年時間沒到這裏來了,站在高處看著下面的二道溝,透透空氣,放鬆一下這段時間受驚赫的神經。

一年前,對面農一隊壩子圍牆裡壘起的墳堆,靈堂已經不見,墳包已被周圍的荒草包圍。時隔—年,今年的春節並無人拜祭他們,也沒看到看守它們的人,這般荒涼使人不競想,去年守護他們的戰友那裡去了?

再把目光轉向右側,稀稀拉拉的松林間隱隱約約的憤瑩面前,留下一些白色的花圈還依稀可見,看來他們的家人,在過年時來祭奠過他們。

死者去矣,生者留下悲哀,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早早葬身在這裏的兒子、丈夫究竟為什麼而死!

「人乞祭余驕『老公』」,窮山野冢只生愁,賢愚千載知誰說,滿眼蓬蒿共一丘!」再過若干年後,又該如何評價這些荒丘中的亡靈,和他們的愚蠢?

順著場部幹部的墳場向下看,那排曾經囚禁我和陳力的羊圈,依然保存著,現在已由六隊接管。指著這排房子,我向陳孝虞講起三年前的往事:「諾!那排房的最後兩間房子,就曾是高士清和金梅往過的地方,也不知道這家人到那裡去了」?我嘆了一口氣,陳孝虞馬上回答道:「我聽醫院里的人談起過他們,現在他們住在騾馬堡,金梅還照樣幫人洗衣服。」

羊圈對著場部的那條田坎,而今已經「改造」,泥巴的田坎上,鋪上了整齊的石板。那通向場部方向的盡頭,糞坑依然保持著原來那個樣子,不過眼下那糞坑裡的糞水早已在入冬前被就業人員挑幹了,而今那裡積著半凼由四面的冰雪溶化后流進去的泥水。

山坡下,場部那片蔬菜地被整得頗規範,四四方方的菜地周圍是排灌的水溝,此時被冰雪紮成白頭一片,十幾名就業人員在中耕去秋種下的越冬蔬菜,為它鬆土施肥。

場部辦公室那邊,正播放著廣播體操的樂曲,時間已過了十點鐘,一個「勞動力「正挑著一挑糞水從場部那面,沿著通往羊圈方向的石板路,一搖一晃的走過來,顯然是給剛松過土的白菜椿頭施肥的。照這幾年種菜積累的經驗,開春后,這些菜椿頭會發出今年第一批的白菜葉子,用來供場部的幹部和駐軍。

蔬菜隊的刑滿人員,成年累月忙碌在田間,但享受他們勞動果實的人,從沒有把他們當成人看。

差不多就在同時,一列戴著紅袖套的「糾察隊」,正順著羊圈門口那條護溝機耕道,從南邊馬路上朝著羊圈方向走來。

軍管會已成為農場的權力機關,這些戴紅袖套的巡邏兵,是從武鬥組織紅衛兵中挑選出來的,他們人人善於武鬥,在農場作惡稱霸,無人敢惹,其兇惡程度比明代錦衣衛東廠有過之而無不及,見所需的無論糧食水果,想拿就拿,誰也不敢阻攔,見著不順眼的動輒打人,沒人敢還手。

六隊發生的血案多半出自他們手中,就業人員當面恭稱為「軍爺」,背後人人都罵他們為鬼子兵,處境低微的刑滿釋放犯,對這些不肖子孫除了背後幾句唾罵,實在奈何他們不得。

同殺手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要披一件合法的外衣一樣,有時候最兇殘的殺手需要光冕堂皇的面紗,這往往比任何戰爭更可怕,更防不勝防。

文革對勞動力任意屠殺,已成為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就可以進行的事,這在大權在握的軍管會政府手中,更加方便更有效率。

軍管會帖出「告示」:凡發生與巡邏執勤的士兵正面相撞,或尾隨其後在五公尺以內者,巡邏人員可以當場採取「自衛」措施,一切後果均由『違犯者』自負。這等於給肆虐成性的「支左」戰士,大開了隨意肇事的方便之門,軍管會的巡邏人員可以借自衛的借口,擊斃任何勞動力后,不負人命責任。

當這個「告示」公布后,便不斷發生就業人員在半路上碰到「糾察隊」,因迴避不及被打傷甚至傷命的事。例如最近北鳥中隊的一個就業人員,沒有注意到在圍牆拐角處與巡邏兵相撞,當場就被擊斃。

所以不僅六隊的囚奴,因各種各樣「不小心」而被罰站和被打,軍管時期,當兵的任意虐殺「五類份子」,當時是一件極為普通的事。

眼前,只見那挑著糞的「勞動力」,剛剛走到這一段石板路的中段位置,那隊從機耕道上走過來的「糾察隊」,正好走到了石板路與機耕道的交叉口,為首那一個士兵好像發現了獵物,把本來挎在肩上的半自動步槍摘下來,端在手裡,突然的來了一個右轉彎,從機耕道上轉到了石板路上,以電影里當年日皇軍那種武士道「雄姿」,刺刀指向挑糞人直逼過去。

那人見前方一支 「糾察隊」正兇猛向自己逼來,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石板路兩側菜田旁都是半米高,兩米寬的排灌溝,這些天已被溶化的雪水灌成了泥漿,別說挑著這滿挑的糞水,便是空手也難於跨過水溝躲避。

慌亂之下只能掉過頭來,挑著糞水往回跑,可是肩上挑的那挑糞水死死地拽著他邁不快步,說時遲那時快,有意向他逼過來的糾察隊,緊跟在他的背後相隔越來越近。

那刑滿人員搖晃的身軀終於控制不住,擔子里的臭糞撥了出來,就在距大糞坑十米處,為首的士兵手裡端的步槍槍尖已刺進他的破棉衣中,扎到他的脊背上!由於猛然一驚,那兩桶糞水連同扁擔便從他肩上滑落下來,飛向路中,重重地摔在石板路上,糞水全部傾倒在兩側的菜蔬地和水溝里,散發著惡臭。

在慣性作用力下,那就業人員失去了平衡,歪歪倒倒的跌倒地上,整個巡邏小隊五個人立即圍住這個「獵物」。

為首的那士兵用槍尖指著那躺在地上瑟瑟作抖的人,命令他從地上爬起來,並把他一步一步地逼向大糞坑邊上,接著命令他轉過身去,面對著那個有3米深的裝著一凼泥水的糞坑。

從山坡上目睹它的經過,使我馬上想到一年前用長矛的矛尖,挑穿動脈幾乎喪命的吳鐵匠。

難道用刺刀在光天化日之下,刺進一個毫無反抗力的人,會激起強烈的刺激感,使這些兵獸性大快么?我的心為這就業人員一陣陣緊縮著!

卻見五個士兵不知商量什麼后,為首的士兵從懷裡摸出了一個跑表,走到那勞動力背後。突然飛起一腳,向他的臀部踢去,同時按動跑表。

順著那腳風方向,那人面朝著大糞池直直撲進糞坑中,撲通一聲,坑裡濺起了一股惡腥的水浪,待到這可憐的「活耙子」掙扎著濕轆轆身子站起身來,破棉衣已經浸透,頭部和腿上擦出的鮮血立即沁了出來,站在冰冷的齊腰泥水中,整個身體因寒冷和恐怖而哆嗦著直發抖。

然而站在糞坑邊,殺勁正旺的「軍爺」,立即用剌刀指著他的頭,吆喝著逼他沿著坑邊上下台階,一步一滑的爬上岸來,並按刺刀的指揮,從新站在方才撲向糞池的那個位置上,面對著糞坑。

第二個軍爺又飛起一腳,像踢一個冬瓜一樣第二次把他踢進了糞坑。與此同時,那為首的立即按動跑表,記載著這個活靶從被踢進糞坑,到爬出坑邊所經過的時間。

此時,我什麼都明白了,這五個士兵在進行一場比賽,看誰把這個活靶踢進糞坑所經過的時間最短。

輪到參賽的人。拚命的摧促著掙扎在糞坑裡的活耙子,而他因挨了不少剌刀,傷勢越來越重,此時的「活耙子」除了一片告饒和哀求呻吟,再沒有其它表示。

當那活耙子第二次在剌刀威逼下,從糞坑中爬起來時,血已經浸出了破棉襖,只見他跪地哀告免其一死。然而比賽才進行了兩個人怎能中止?於是第三 個兵令他第三次站回原先位置上面池而立。隨著一腳又是撲通一聲,跑表按下,活耙子第三次撲進了糞池。

當這個滿頭滿臉血水和泥巴染紅的「冬瓜」,第四次想爬上糞坑邊上時,呻呤和哀告聲已完全消逝,他再也爬不起來,於是第四個參賽者把他從池中像拎小雞一樣拎上來,還不等他站穩,就飛起了他那殺人的腳!

這一次,坑裡在響過撲通聲后,隨著濺起的泥漿血水就寂然無聲了。活耙子面撲在糞池裡,任憑第五個殺手,怎樣用剌刀截他的頭也沒有動彈,他就這麼泡在泥水中再也沒有爬起來。

岸上的劊子手們七嘴八舌的爭論后,便排好隊,挎上自己的槍,嘻笑著揚長而去。在五個殺手身後,揚起了他們起勁的爭執聲:誰的腳風利索、在這場比賽中誰用的時間最短!

站在山崗上目睹這場屠殺的我,看得身上直冒冷汗。

「糾察隊」離開十分鐘后,菜蔬隊才閃出五六個人來,前瞻后看了好一會兒,七手八腳地把這個血肉模糊的人從坑中抬出來,我們看得很清楚拖上來的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緊接著,才從場部開出來一駕馬車,幾個人連忙把這個活耙子抬上車,送進了醫院。

幾天以後,場部蔬菜組傳來了消息:當天送進醫院時,那人已被泥水嗆死,身上無一完好的皮肉,肝膽破裂慘不忍睹,並在當天下午就地埋掉。在通知成都死者家屬中竟稱:「該員暴病而亡」,卻穩去了這場活活被踢死的真像。

嗚呼!目睹這場慘劇始末的蒼天、厚土,你何以沒有施展你的神力,阻止這種無緣無故的兇殺猖行於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

嗚呼!這腥風血雨何時才能了結,還這個世界起碼的公理和正義?

嗚呼!無辜的死難者何以如此軟弱,對橫遭的暴力不奮力反抗?強橫的劊子手就這麼失去人性,在虐殺無辜時不受到良知的制約?

嗚呼,面對這種公開殺戮的遊戲,竟無人敢申張正義,豈不令人沮喪!

嗚呼,這階級鬥爭扼殺人性,將社會道德摧殘殆盡,造成的使整個社會粉碎性危機,將把華夏帶到哪裡去?

嗚呼哀哉!難道從1958年以來十余年間數千萬饑民為毛澤東三面紅旗殉身還不夠,還要讓這場使公理泯滅,使蒼生荼碳的文革,徹底毀滅中華民族不成?

(十)年關在耳

1970年舊曆年三十下午,六隊的囚奴們按隊部的規定,打掃完了清潔,準備像往年一樣,再過一個冷冷清清的春節。這天下午,我洗完了衣服,已是六點鐘了,大家正準備著自己的「餐具」,各組值星將分肉的面盆洗了又洗,在分到肉以後,組員們盯著肉盆子。

勞累一年,到了年底,盼吃頓飽飽的年夜飯,但裝進自己碗里的仍只有這麼幾片回鍋肉,和四兩米的罐罐飯。

家裡有人的還可以接到一封灑滿親人相思淚水的家信,若家裡已經無人,那就只有守著這頓年夜飯,像鍾平波那樣,跪地求告於人間的惡魔了。

這時,大監的鐵門裡兩名士兵,押著一個戴破氈帽的囚奴走了進來,人們並沒留意在過年的時侯,還有人進農六隊來。

自文革以來被抓進這裏,關進小監的人隨時都有,何況這期間正逢「嚴打」高潮,幾乎隔一天就有人往小監送,加之此刻大家都在聚精會神盯著分肉,並沒有查覺到,大監鐵門裡又來了「新客」。

帶他來的老管剛剛從隊部辦完了交接手續,交給了小監的看押者。來人被本隊的老管押著正向小監的門裡走去,從那人戴的破帽子缺口處冒出來幾根希希拉拉癩毛知道,來客是一個癩子,身上披的爛棉衣上沾著泥土和斑斑血跡,證明他剛被挨過打。

那時,他的全身發抖,鐵青的臉上憔悴的眼光,死死落在那些擺在壩里的「碗」里,那是十分飢餓的眼光。

沒走出幾步,他忽然向押解兵喊道:「我還沒有吃飯,我要吃飯。」並且賴在那裡不走了。那老管向他猛推一掌,使他身不由己地向前一個趔趣跪倒在地,疊聲哀求道:「我還沒有吃飯,我要吃飯……」聽到這喊聲,我立刻想到前一年被槍殺的劉志和。

在臨槍決時,他曾反覆不停地在小監里吶喊:「我要吃飯」。這喊聲,劉志和的判決書上是這樣寫的:「該犯惡毒的、以裝瘋來攻擊無產階級專政。」

精神失常,使人失去了正常人具備的防衛能力,癩子在押送者面前的哀求,並沒有喊醒士兵的惻隱心,只見那兵將他從地上一把提起,連推帶搡的向小監隔向木門處搡。伴著癩子不停的哀求聲,他和隨帶的布包,便被塞進了木門裡。

不一會,隨著小監鐵門關閉的鈍響和一陣上鎖的聲音,那喊聲便被兩道監門阻隔,聽去十分微弱。但仍可清晰地聽見他在喊:「我餓,我要吃飯……」直到除夕的夜幕罩住了六隊的大院。

夜,漸漸地深了,明天便是大年初一,按中華民族的傳統民俗,今夜該是合家團圓,圍在火爐邊促膝守歲的時候,雖然1967年,颳了一陣破除四舊,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的風,但這個古老的民俗並沒被毛澤東取消。

過了十二點鐘,監舍里的嘈雜漸漸消斂,我和潘老還圍在爐火的餘燼旁。

靜靜的夜裡,崗樓上猜拳行令狂喊和笑聲分外清晰,那擦著瓦楞呼嘯掠過的北風,夾著從小監那裡傳來斷續的哀號和乞討聲,也變得十分清晰:「我沒有吃飯,我要吃飯。」

小監里的哀號和崗樓上的歡笑,在農六隊上空交響,組成了一曲無法用音符表達的樂章,可惜,生活在其中的中國人有幾人能聽懂這樂章?

就像有人在撫琴而歌,歌詞雲:「黑夜沉沉鎖九州,除夕之夜唱歡愁。幾人高台呼風雨,幾人鐵窗對枷鎖。幾人橫行霸中原,幾人流放在邊亭。幾人崗樓飲美酒,幾人小監啼饑寒。」

「革命」的暴力恰恰選中了在這年關時節,把精神失常的人關進牢房裡,讓他喊出無法生存下去的呼叫:「我沒有吃飯,……我要吃飯!」那癩子的喊聲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清晨,他在飢餓中熬過了1970年的舊曆年底,卻沒有人去理會他。

第二天天亮時分,小監那面的喊聲依然沒有停頓,只是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呻吟,而狂歡一夜崗樓上的老管正在沉沉大睡,六隊的上空很平靜。

初二,初三那小監里叨叨的呻吟仍沒有停息,人們說兩年前劉志和在同一監舍發出的呻吟聲又響起來了,難道那被槍殺的劉志和冤魂不散?

第四天的夜裡,也就是大年初三,那癩子的呻吟聲,突然變成了吶喊,雖然那吶喊是那麼嘶啞和虛弱,但分明含著待發的控訴,我預感到某種凶兆正悄悄地逼臨到他的頭上。殘暴的地獄統治者要維持地獄的平靜,不允許在這裏破壞他們秩序,但是完全失控的癩子,堅持他的吶喊,好像唯有這樣,才能減輕他所受到的痛苦。

果然,這天夜裡,小監里響起打開鐵門的聲音,從牆那面傳來了老管盛怒的喝罵聲:「你這找死的濺骨頭,在這裏閑得不耐煩了是吧,老子今天就給你退燒。」接著就傳來了一陣沉悶的棒擊聲,像殺豬匠捶打死豬的那種沉悶的響聲。

這陣棒打整整持續了半個小時,果然揍效,喊聲終於收斂了,小監的那面暫時又恢復了平靜。但是第二天天亮時分,他痛苦的吶喊聲又再度揚起,雖然那聲音已相當微弱,聽不清他在喊什麼,那嘶叫令人不安。

按小監規定,被關押人員每天的屎尿,是由蔬菜組的人挑著糞桶去挑出來的。大家排定了輪子,挨次去完成這個「任務」,這一天剛好輪到我。

早上起來,我在得到崗哨的許可后,便挑著糞桶跨進通向小監壩子的小門,將糞桶擺在圍牆邊,坐在牆邊靜靜等候。

值班老管依次地打開了各監舍的鐵門,喝令住在裏面的禁閉者,將自己的便盆端出來倒進那牆邊的糞桶里。當打開關癩子的五號監門時,只聽見從裏面傳出陣陣呻吟,並不見有人出來。

就在這時,我看見四個士兵,每個人手裡操著一條一米多長的青杠棒。那青杠棒上,沾滿了六隊政治犯身上的鮮血,心裏一陣緊張。

四人中為首的那人手裡還提著一根繩子,從那小監隔牆的木門中走了進去,徑直向五號房打開的鐵門裡走去,不一會兒就看見那癩子的雙腳被捆在一起,門外的兩個人像拖死豬一樣,把他從裏面拽出來,一直拖到了壩子中間。

我立即倒抽了一口涼氣,眼看一場慘禍又要發生了,想避開,已不可能,只好硬著頭皮看下去。

那癩子的破氈帽在拖出五號監舍時掛在鐵門的門坎上,而它的主人已血跡斑斑,簡直變成了一具活屍。被兩個兵倒拖出來時他還能掙扎,拖到院壩中,還欠了欠身子,好像想坐起來,但沒有成功,只軟綿綿地躺在地上。

四條漢子將他四面圍住,一聲喝令,操在手中的青杠棒,雨點般朝那已不成形的活屍上打去。一邊吼道:「這可恨可惱的傢伙,吵得老子們連年都過不清靜。」現在把它當成了出氣的活靶子,讓這幫兇手盡情解恨。

開始,癩子還能對砍下去的青杠棒抽筋似的微動。如此持續了五分鐘,那癩子便對落在他身上的棍棒毫無反映,先前凄慘的喊聲,變成一串「呼,呼」的出氣聲,直到從那口、鼻中噴出的血泡發出撲次、撲次的響聲,四條漢子才收住手中的棍棒,向那地上躺著的屍體不屑地唾著口水。

整個小監暫時一片寂靜,周圍的空氣凝結著,凝住了從小監窗洞里射出來的眼光。我木然站在那糞桶邊,低著頭,面對躺在我面前的屍體暗暗祈禱,如此過了大約十分鐘,從小監的隔牆外傳來了報告開飯的喊聲,已是早上八點鐘了。

大監里正在集合,傳來點名聲和徐世奎的訓斥聲。

四個老管從新拿來一根繩子,將捆著屍首的繩子接長了一截,倒拽著那已經血肉模糊的身軀,經過小監的木門向著兩扇大鐵門拖去。在那拖出去的地上,留下了一條癩子染成的血路,只有那頂沾著泥垢和血跡的破氈帽,在5號監舍的門檻上,目送著被拖出去的主人。

監門口停著一輛人力板板車,車上擺著一床破草席,被軍爺叫來的三名囚奴,七手八腳用破草席將那拖出來的屍體包裹好,只見他死死瞪著眼,似乎不甘心落氣,到死沒有閉眼,直到用一塊布矇著他的臉,將他甩上了板車上。

上午十點鐘光景、三名囚奴拖著這輛裝著癩子的「靈車」,翻上了六隊山後四號梁子的山路。當我已把從小監挑出來的糞,倒進籃球場外的糞坑,順著後山坡向四號梁子走去時,正看見那板板車停放在山前選好的一個土彎前,在那裡挖一個土坑。

沒到中午,又一個受盡暴政摧殘,最後被活活打死的無辜生命,連同他無法陳述的冤,一齊埋葬在那裡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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