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血紀》上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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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人2011年10月20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四章:流放甘洛

第三節:黑色的夏天

(五)為爭「野紅苕」

自從我同胡俚發生鋪草之爭以後,又在偶然中知道了他是盧振華之死的始作俑者,便對他十分憎惡,加上我天性犟脾氣,對他這種處處欺侮弱者以討好隊長更感厭惡,使我們成了水火難容的鄰居。

我早就知道,我平時經常舒發的不滿和牢騷,都成了他討好張棒棒的告密材料。當我因學老鴉叫而揚名呷咯農場后,我對隊部的公開對抗態度,人們反倒給我許多道義上的支持,背著大家向我伸大姆指的人不少,我在大家支持下,當著他的面去羞侮他。

說也奇怪,我的這種對立態度,使他欺善怕惡的奴才秉性居然得以收斂。

有一天,我和他挖兩個相鄰的南瓜窩,恰好在那兩個窩之間,距我的窩點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冒出了一根又長又壯實的野紅苕苗,我心中早已盤算著只要把我的窩子打大一點,那窩野紅苕,當然是我今天的加班糧了。殊不知,大家剛剛上工地,才放下鋤頭,胡俚搶先去挖那窩野紅苕,見他那種霸道氣,越看越冒火,這不等於逞強欺悔人嗎?

於是,我拿起鋤頭,以我的窩心為園心畫了一個大圈,描准正好把那窩野紅苕划入我挖的圈中,我指著圈,用鋤頭比著他吼道:「你挖自己的窩,為啥搶到我的地盤上來了?」

胡俚見我怒氣沖沖的樣子,就停下了手,稍停一會兒后,他卻毫不示弱的反擊道:「老子挖老子的窩子,關你屁事」說完他繼續的挖。我便用鋤頭,架著他的鋤頭,兩個人迅速地扭成了一團。

我個子雖然比他高,但浮腫的兩腳卻是虛的,被他一撲,便被壓在了他的身下。突然我對準了就在我嘴邊的他那肩膀,在一股久積仇恨心理支配下,使出混身力量聚于牙幫,狠狠地朝那肩膀咬下一口。

他被咬以後,痛得鬆開了手,朝著我頭上臉上亂打。我已經感覺到鼻血流了出來,便順勢舉起鋤頭向他劈下。

正在這時,幾個同組的人和李幹事把我倆架開,兩個人扭扯著到了隊部,在張棒棒面前,他亮出那被咬傷的肩頭,我當然成了輸家。

張棒棒以我嚴重破壞隊規的名義,將我用繩子扎了起來,並且當眾宣布:「今後誰挖到野紅苕,誰都不準私吃,一律充公,交到廚房去。」

張棒棒還趁勢挖苦我:「你不是狗吧,怎麼會咬人。」近旁的人紛紛議論:都是「狗咬狗」。因為張棒棒這種處理,使我在這次鬥毆中,蒙上了非議,我也吃了眼前虧。

第二天,老潘在廁所里悄悄跟我說:「凡事都忌任性。對於像胡俚這樣的傢伙,最妙的辦法就要抓住他的弱點,用他的主人去整他,用不著在小事上同他爭高低。」

這話很有道理,胡俚最大的優勢,也是他最大的弱點,就是霸道任性,陽奉陰違,因他這個優勢而出賣的同難,卻又經常對張棒棒背地裡罵娘發牢騷,報復的機會總是有的,只是要講機會。

果然有一天,他因為沒有完成挖地的任務,而被張棒棒留在工地上,直到晚上九點鐘,才放回來歸宿,他心裏窩著一肚子氣,進到屋裡,坐在鋪上就破口大罵張丑德,我見機會到了,裝作解手,走出監舍立即向張棒棒報告。

第一次在張棒棒面前做這種下三濫的事,確實感到很彆扭,張棒棒將信將疑的走到我們監舍,正好聽見那胡俚的罵聲,便不由分說,將他叫到漆黑的院壩里,先是兩記耳光,吼道:「你這小子磨洋工,還害得我陪你,你還敢罵政府。」說完便親自動手,狠狠地捆了他一繩子。

這一次勝利,使我大大出了一口惡氣,此後十余年間,我常常利用這種主子打狗的辦法,制服了好幾個老想在我身上撈油水的敗類。

(六)夜「偷」

按照張棒棒的規劃,除苗圃以外,我們監舍和隊部前方那片平坦的大壩子,全部是蔬菜地。蔬菜地上最先種上小白菜和白蘿蔔。這些生長期短產量又高的菜,是用來接替日益枯竭的野菜的。在全國糧食定量的情況下,為了不違反國家規定的統購統銷政策,又要解除餓死人的危局,大種蔬菜成了風行全國城鄉的一種自救措施。

人民公社化政策,迫使農業畸形的發展。無論是農村的農民或郊區的市民,對種糧反而沒有絲毫積極性。因為那是統購物質,又是定量的東西。種得再多,除了口糧外,其餘的全被搜括進官倉之中。中共各級政府,依靠行政手段強迫農民種上大面積的糧食。而農民的精力和肥料,當然會施到關係自己生死存亡的自留地上。

西西卡的張丑德也不例外。毛澤東用統購統銷的辦法來彌補稀缺的農產品,結果越是統購,物質越是連年奇缺。越是奇缺,越要強化統購。直到油料花生、黃豆等等百姓最常用的食物,幾乎在市場上絕跡為止。

監舍的背後和周圍,便是一排排南瓜窩,其間也套灑了小白菜種。所有的人畜肥,集中使用在菜蔬地上。南瓜窩的後面,以及周圍山地開出來的荒地,才是大面積包穀和紅苕的種植區。那裡面施下的,只是一些草皮肥。

穀雨節過後,門前的大片蔬菜地已蔥蘢一片,長勢甚好。屋背後的那些南瓜,也開始牽滕。奇怪的是,那些種在生荒地上的幾乎沒有施什麼肥的包穀和紅苕,也已綠色一片,長勢不錯。我想,假如這些作物有充足的肥料,再施以認真的管理,那必是一片上好的莊稼。

看來,西西卡並不是什麼鳥不生蛋的荒山野壑,從地理位置上看,這裏屬於天府之國的川西南地區,土地肥沃,氣候宜人,很適合莊稼的生長。只是在專制帝王時代,由於科學水平的低下,山勢險竣,交通不便,所以才長期的處在閉關自守、自給自足的蠻荒狀態。這兒若無暴政的干預和破壞,靠勤勞人民的辛勤勞作,必是天府西部的米糧川。

我上次在三岔路口所遇到的兩位年輕彝胞所說的「家家戶戶有屯糧,牛羊成群衣食足」的農家美景,絕對是他們以前的盛世。就是專制帝王時代也是如此。我們從成都出發時,所說的「牛羊肉當小菜」也並非全是誑語。之所以我們進甘洛時,這兒成了一片荒山,實乃是毛澤東暴政之惡果。

古人言,苛政猛於虎。大躍進三年後,全國大饑饉已成湯鑊之禍。在缺糧供應的條件下,一轟而上,驅趕一群飢餓的無辜囚奴,用槍押著,強迫我們來開闢這些被荒廢的土地,才造成了我們靠野菜和草根毒蟲充饑,掙扎在飢餓中的慘景,造成我們大批餓死。

現在用我們的生命換來的長勢誘人的蔬菜,當然會成為飢餓的拓荒者用來充饑的對象。比之草根和蝗蟲,小白菜和蘿蔔才是人吃的東西。

張棒棒早已加強了預防和警戒。下令除了炊事員和蔬菜組的人外,其它任何人不得進入菜地。他還在我們出工必經的道路上,插起一排半人高的竹籬笆。凡是要穿過菜地到南面山坡上耕作的大田組,都讓兩名武裝士兵一前一後的監視和押送。

即使在嚴密防範和監視下,那些最先長大的小白菜和大蘿蔔,仍然經常受到「襲擊」。靠近路邊的菜地,像癩子的頭一樣,小白菜被一片片扯掉,蘿蔔地里也留下了一個個被拔去蘿蔔后的淺坑。

出工時,經過菜地,趁著跟隊的士兵在最後面,前面的人就有人用最快的動作跳越過竹籬笆,將早已瞄準好的蘿蔔拔在手中,再像蚱蜢一樣跳回隊列中。整個襲擊動作,必須在兩三秒鐘內完成,如果沒有被發現,便將戰利品揣於懷中,到工地上再吃。

也有人用衣襟把蘿蔔的泥揩去,便很快地大嚼起來,一個蘿蔔下肚,用不了一分鐘。為了防止被隊列後面的士兵看見,大家相互掩護:當前面有人跳進菜地以後,後面的人會用身體遮住士兵的視線,故意跌倒打鬧,以轉移監視士兵的注意力。

當蔬菜漸漸長高,人蹲在裏面被遮住,對菜地的夜襲行動便開始了。

夜襲菜地,畢竟非常危險,雖然當時還來不及在監舍周圍設置高牆和電網,但是每晚都有土兵輪流值夜,蔬菜地當然是看守的重點之一。因為是一片平壩,即使在黑夜,只要電筒光掃過,任何人都無法躲藏。如若夜間被抓到,恐怕就不是幾棒棒就能了結的。

即使如此,每有夜雨驟起,狂風大作,或到下半夜人已酣睡之時,我們的舍房裡便有人弄回大捆的蘿蔔來。也有被抓住的,張棒棒便採用五花大綁的方式,來懲罰每一個落到他手中的人。

有一天,大田組的周均在包穀地里瓣了一個剛剛掛須的嫩包穀,被張棒棒捉住,張棒棒除命令周均把嫩包穀連蕊一起嚼進肚裏外,還吩咐兩名士兵,將.他五花大綁。

細麻繩勒進周均皮里三分有餘,再將他像拎小雞一樣反背著摧緊,周均連聲慘叫,不久痛昏過去。

張棒棒一面嘴裏不停喝罵:「我叫你這狗日的吃老子的包穀!我叫你這幫餓死鬼吃!老子今天整死你也活該。」

暴怒使張棒棒滿臉的橫肉更加凸起,就像要生吞了周均才解心頭之恨似的。人命在他野獸般的眼裡,簡直如草芥一般。為了一個包穀,他幾乎弄死可憐的周均。那莊稼本是我們這些苦役犯用血汗換來的,卻成了他的了,誰如果因為耐不住飢餓,還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換。

周均就因偷吃了一個嫩包穀,在黃桷樹上被捆吊了個半死,直到半個月後,右手仍是麻木的,不能抓穩筷子。

從此以後,他便沉默寡言了,終於在一個沒有月色的黑夜,隻身逃跑了。逃走以後,張棒棒對他遺下的破爛行李進行搜查,證明他什麼也沒有帶走。大家無不替這個帶著傷殘的小夥子耽心,要翻越這叢山竣嶺,豈非易事?他這一去,凶多吉少。

果然不出一個星期。張棒棒便在晚上的隊前訓話時宣布說:「周均逃到了越西河邊的弔橋上,被守橋的民兵發現,叫他站住,他非但不聽,反而拔腿狂奔,結果他從弔橋上跌進了幾十米高的越西河裡餵魚去了。」

不過,張棒棒已沒有先前那種幸災樂禍了。先前一百五十人的「隊伍」,儘管從別的地方抽來一些加以補充,此時只剩下一百個人了。

轉眼已是七月上旬,但對於我們,剛過去的四個月,好象過了四十年,那片茂盛的蔬菜地里,長出的白菜、蘿蔔,也已源源不斷的代替了野菜,晚上的粥已改為蘿蔔稀飯,可我們知道這是幾十條生命換來的。 然而流放者的飢餓,並沒有多大的減輕。老虎漿野紅苕依然是大家覓食的主要對象。

在監房大門前,種植了一片辣椒,不知是這裏的氣候和土壤特別適宜,還是所種的辣椒種屬於高產良種,那片一畝地的辣椒,長勢特別旺盛,植株都在一米以上,且枝葉茂盛,結實累累。辣椒本是供給本隊駐軍和幹部們作蔬菜的,長勢繁茂的辣椒獲得豐收,明顯的供過於求了,為了討好場部,張棒棒下令菜蔬組,摘下首批牛角椒專程給場部送去。

西西卡的夏夜,在帶給人們靜謐的同時,也隨風吹來了果實的清香。每當深夜,當晚風徐徐送來各種莊稼的清香時,對於餓得發慌的人們,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雖然張棒棒狠毒的懲罰鎮壓著躍躍欲試的囚奴,他們白天找不到機會,便頻頻在夜間進行夜襲。

隨著蔬菜日漸長高,監房前的南瓜藤也覆蓋了大地,給夜襲者提供了良好的掩護。於是借晚上起身小解的機會,環顧四下無人,便一個縱步,跨過門前大約一米寬的排水溝。迅速匐下身子,伏地向前爬行。到了菜地籬笆邊,便悄悄地抽開一個缺口,然後悄悄地潛入青椒地,藉著茂密枝葉的掩蔽,貼著地面繼續向縱深爬去,直爬到菜地深處,把頭略略上抬,就可以觸到肥大的果實。

摘辣椒時,要仰躺著,控制住心的狂跳,然後用兩隻手輕輕摘下,使之發不出聲響來。摘在手中后,再側耳傾聽,確知四下無人後,再翻過身來,背朝天空,伏地大嚼。一邊吃一邊還要側耳細聽,周圍若有腳步聲,便要立即停止嚼吃。

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就開始取出束在腰間的口袋,將摘下果實迅速裝袋,等滿載以後,爬出辣椒叢,又要靜靜偵聽。找到原來進園時的籬笆缺口,再悄悄將進來時放在一邊的竹子,一根一根插回原處。等四下無人聲時,再翻過排水溝,帶著戰勝品鑽進那臨時窩棚里自己的窩中。

每次偷襲,至少需一個小時以上,每次偷襲,都會碰到哨兵巡遊的電筒。不過每次偷襲成功,足可以扛回供好幾天「加餐」了。

監舍背後的那一片包穀長勢十分旺盛。僅僅四十多天,它們已由小苗長到了一人多高,在腰上掛上了剛出須的包穀娃。

夏天多傾盆大雨,趁著雷雨交加的夜幕掩護,偷襲的目標便改為更能充饑的嫩包穀。

進入包穀地,要比潛入辣椒地困難得多。因為要到達包穀地,首先必須繞過屋廊,再轉過整排監舍的牆角后,繞到監房後面,經過排水溝,越過大約二十米寬沒有掩蔽的南瓜地,才能進入那片包穀地。如此長時間的夜間穿行,碰上穿梭的巡邏兵可能性很大。一般的黑夜,很難安全完成整個的潛越過程。非借雷雨交加和夜幕的雙重掩護才行。

然而既是雷雨天,那閃電的時間則無法側定,每次電光一閃,如同白晝。如若恰好碰上巡邏哨兵,極有可能以逃跑的名義,將你就地擊斃,故而十分危險。

好在每逢雷雨,那些巡邏兵一般躲在營房裡不出來。因為他們都怕高山的雷電劈死自已。他們才不那麼死心塌地地「忠於職守」 呢。

不過雨夜「偷襲」,雷電是不饒人的,萬一擊中夜襲人,只好自認倒霉。而且因為過於膽大,久走夜路,必有撞鬼的時候。

有一天夜晚,上半夜還下過一陣雨。到了下半夜三點鐘左右,雨住了,月亮也落山了。趁著微微有些昏影的月黑頭,住在隔壁的雷田出動了。

雷田剛剛轉過牆角,穿越南瓜地的時候,包穀林中意外的射來了一束強烈的手電筒光罩定了他,他還來不及轉身,一聲幺喝,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一擁而上,將他捆翻在泥濘的南瓜地里,幾記重拳腳踢,體弱的雷田連哼都沒有哼出聲,便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他被捆翻在黃桷樹下,混身都是泥土,要不是他傷痕纍纍的臉上兩個發紅的眼睛還在轉動,活像一具從泥水中拖出來的死人。

看著他令人心悸的模樣,耳朵里就會響起他把自己的孩子打死,並煮肉給瞎眼娘吃的那番令人悲憫的自述。他是那個年代里,遭受空前慘烈災難的普通農民的典型代表,而他的克勤忍讓,是中國農民的普遍品質。

他經常對人說:「我前世一定作了大孽,今生才得如此之報。」如此看來,他對無奈殺子背上新的負罪感。難道蒼天真會對他施行這麼殘酷的懲罰?

大致由於頻繁的「夜襲」被張棒棒發覺,以後的夜襲,明顯受到了獄方更嚴厲的戒備和防範。就是在大雨傾盆的夜晚,包穀地上空會時時射來一束束刺眼的手電筒光,儘管如此,夜襲行動仍未中斷過。

人們為了克服飢餓的煎熬,對慘酷的處罰,己變得麻木不仁。

(七)人間地獄

有一次,我依然照著雷雨夜襲的慣例,選擇了一個漆黑的雷雨交加的夜晚。當狂風大作天空的閃電剛剛開始時,我就準備好了一條破褲子紮成的大口袋。

第一陣瓢潑大雨狂瀉時,我已越過了門前的屋廊,潛到了南瓜地邊。頂著茫茫大雨潛行,雨往身上直摜,嗆得我喘不過氣來。

藉著一陣閃電的餘光,我辯認了方向,向著包穀地猛衝過去,腳上絆到了一根指頭粗的瓜藤,幾乎將我絆倒,剛剛站隱,突然在蒙蒙大雨中,一道電筒光從遠處向我掃來。我趕緊扒在泥漿四濺的南瓜窩中。豆大的雨點,打在我的頭上和背上。我明白,只要我的頭不超過那片茂盛的南瓜葉,我就不會被發現。

此時,我的精神被大雨沖刷得亢奮異常。電筒光射過以後,便熄滅了。大地又歸於漆黑之中。如注的暴雨和強勁的疾風發出強烈的吼聲,時不時有雷暴從頭上滾過。我開始慢慢向前挪動身體,卻辯別不清從哪裡爬進包穀地了。

在一片電閃中,我重新辯認了方向,等到那電閃剛剛熄滅,我突然站起身來,迅速地穿過南瓜地,進入了黑壓壓的包穀林中。

當我接觸到著粗壯的包穀植株時,緊張的心才稍稍鬆弛。摸到壯碩的包穀,興奮感又使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明白,只要向包穀林的深處前進五米,茂盛的包穀林就會掩護著我,而不易發現了。藉著滂沱大雨,我就可以大胆獵食了。

然而就在這最後的兩秒,距目的地大約只有十米遠,一束強烈的電筒光,出其不意的攔腰掃來。我急忙扒在雨地上,聽得見沉重皮鞋聲在不到二十米遠的田坎上響了起來。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屏住了呼吸,好險啦。看來,張棒棒已安排人加強了巡邏。

全身被雨水濕透,背上沁出了股股泠汗。還好,那皮鞋聲漸漸遠去。我沒被他們發現。

雨勢減弱了,方才那股狂暴的勁頭漸漸軟了下來。於是我果斷地站起身來,向包穀林的縱深處鑽了進去,在雨聲和風聲的掩護下,我迅速的操作起來。為了不留下痕迹,以免第二天被人發現,每掰下一個包穀,便撕去它的殼衣,並把撕下的衣殼全部就地埋掉。近處的包穀已被掰掉了許多,我只能向更縱深的方向前進。

風勢雖有所減弱,但雨仍然很大。我顧不得包穀葉將膀子和臉鋸出一條條火辣辣的划傷,時間不允許我在那裡了。當我去腰間取出那預先準備好的「口袋」時,我這才發現,「口袋」不知掉到那裡去了。四下一片寂黑,我已無法找到來路,當然也無法去找那條「口袋」。連忙把上衣脫下,草草將掰下來的包穀紮成一捆。等待下一個閃電,好辯明方向往回走。

正在此時,我突然聽見監舍的那個方向,穩穩傳來人的吶喊聲,心中不禁一驚,以為是誰借雨夜外逃被發現了。

看來,回去發生了麻煩,趕緊提著那袋包穀,撥開剌人的包穀葉阻攔,向南瓜地方向跑去。正想探頭看看究竟監舍里發生了什麼事情,兩束強烈的電筒光已將我罩住。只聽見雨幕後傳來張棒棒喊我名字的聲音。

藉著電筒光,我看見他正夾著那本點名冊站在那裡。我心裏明白,張棒棒雨夜查房,不見了我,便到我返回的路上來截接了。

看來,我是在劫難逃,五六個人一齊向我圍了過來。不出一分鐘,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將我抓出了包穀地。

雨下得越來越大,但雷聲漸漸平息。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來抓我的人是誰,便被繩子緊緊的勒住。幾個人連推帶搡,踩著高一腳低一腳的泥漿,踉踉蹌蹌在雨中向前走去。忽然我聽見了那輕脆的溪水聲,我不知道他們將怎樣懲罰我。

張棒棒因為我給他取了綽號,早已對我恨入骨髓,他早就想找個機會狠狠收拾我一頓。我被喝住,方才捆我的人走到我跟前,將繩子狠狠地抽緊了兩下,一陣鑽心的劇痛,使我立即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慢慢有了一點知覺,疼痛重新控制了我,鑽心的痛使我大聲的呻吟,卻完全不能減緩這種痛感。雨好像已經停了,為了減輕那徹心疼痛,我便橫下一條心,將那手臂猛的向上抬,殊不知,一陣劇痛以後,我又失去了知覺。

第二次醒來時,下弦的月亮已經爬到那楊柳樹上。藉著月光,辨出我在小溪的位置。勒緊的繩子,已被溪水泡脹,深深的勒進了我的肉裏面,雙手怎麼也不聽使喚。

我大聲地吼起來,臉上只感覺一群毒蚊在扑打,徹心的疼痛使我忘記了眼前的一切,我又重新昏了過去。

等到我第三次醒來時,已是早晨,我已躺在那棵黃桷樹下了,身邊擺著一副繩子,上面沾滿泥和血。我努力的抬起頭來,才發現我的上半身竟是光著的,兩肩上留著兩道紫黑色的血印,雙手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好像並不屬於我的。

我的一身,幾乎是從泥漿里爬出來的,稍一動彈,便痛徹心脾。我努力回想我的上半身怎麼脫光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冒雨掰包穀時,因為口袋丟了,只好脫下衣服當口袋,想起來后,我重新閉上了雙眼。

流放者們正在壩子里圍著圈喝稀飯,他們不時向我張望,而我卻緊團著雙眼真不想醒過來,真不想活著回到這比地獄還不堪忍受的西西卡來。

我感到沒有力氣再活下去,然而到了奈何橋上,牛頭馬面卻堵著我前行的路,讓我重新返回,說我陽壽未盡,活罪未夠。

張丑德重新游到我的眼前。他真正感到了痛快了,看到平時敢於挖苦他而又無可奈何的「死狗」今天成了他手中的一條「死狗」。於是得意的用那沾著許多人血的青杠棒截了我一下頭。用挖苦的口吻問道:「你不是說辣椒有維生素嗎?你不是說維生素可以消腫才偷辣椒的嗎?那麼還沒有長出包穀米的嫩包穀也有維生素嗎,好吃嗎?」

我真不想看他。當時,如果我有力量,我會將我口裡的血塊吐到他的臉上。我緊緊閉著雙眼,只聽見他嚎叫道:「老子種的包穀,全給你們這幫餓鬼偷光了。你們偷呀!偷完了,餓死吧!餓死活該!」

我感到他有點進步了,因為,他多少已經擺脫那「改造和反改造」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口風,並且敢於承認我們是餓鬼了。

這使我想起共產黨作家所描寫的地主、資本家來,他們對於那些窮苦工人和農民,常常就罵「窮鬼,餓死你活該!」張丑德不是酷似他們嗎?「餓鬼」才是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劊子手對我們所用的恰當稱謂。

誰都明白,這包穀絕不是這張棒棒種出來的。而是我們這群飢餓的奴隸用血汗和生命換來的。短短四個月里,就有40多名流亡者的屍骨埋在這片土地下面。

所以這些辣椒,白菜,包穀都帶著血腥味!尤其是經他這麼一說,倒反而點出這血腥果實里真含有無比毒的毒汁,就因為這毒汁的引誘,使飢餓的拓荒者,再度像我一樣遭受摧命之殘。

不過這偷卻用得不確切,因為『偷』還帶著一點人情味,人取不該取的行為才叫偷,而我現在是在面臨餓死時,為爭生存的行為,何況東西原來就是我們血汗換來的。!

試試看,在平常日子里誰會冒著吃槍子危險偷幾個包穀?偷來后還連芯一起嚼下?除那些野地里膽怯的野生動物,像獾子、毛狗才會利用大雨和黑夜的掩護,去偷這種人用勞動換來的農作物。而動物在偷取農作物時,一旦被守地的農民發現是要吃槍子的,所以這叫生存競爭。

在這種大雨天里,被雨淋透的身體隨時可能招來天上的雷擊,還可能招來巡邏哨兵的槍子,我怎會被這肥頭大耳的張棒棒說成是偷?

這一切在他眼裡,真把我們當成了偷莊稼的獾子,甚至比獾子還可惡,你聽他咬牙切齒的下令:「給我狠狠的揍,狠狠的捆,往死里整!」獾子在偷農作物時吃槍子,是出於農民保護莊稼的行為,尚沒那樣咬牙切齒痛恨,而我是人哪,是同張棒棒一樣的中國人,是生產包穀,養活張棒棒們的勞動者哪,當我們為活命而冒險時,竟遭到張棒棒慘絕人性的豺狼般撕咬。

我從睡在地上的位置上微微地抬起頭來,拚命地睜開眼睛,但眼睛像被膠封住了似的睜不開,腦子裡還在滾動著昨夜恐怖的一幕——天上打著炸雷,包穀地里老管們踏著雨水叭嗒叭嗒的響聲,拉動槍栓的響聲,吆喝聲交雜在一起。天空中一道道的閃電與四面八方射向我的電筒光,緊緊地將我包圍。

過了好一會,我終於睜開眼睛,向壩子里望去,衣衫襤褸的人們正蹲在泥水凼的地方端著他們的鐵缽,狼吞虎咽地喝稀飯。他們偷偷的用驚恐的眼光朝我身上掃過來,有的還在交耳竅議。

我在這些襤褸人的人群中,看到了羅旭。昨晚那條裝包穀的褲子,便是他從牆裡遞給我的,本來我們約好一起下手的,大概因為風雨太大,同時他被地邊的一束電筒光阻止,他沒跟著我下地。現在他看到我這麼一個下場,心裏也許既難受又僥倖吧。

我從這些交織在我身上的眼光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留在自己身上的紫黑色的血印。

我的四肢已不聽使喚,連挪動的一下身體的能力也沒有。全身像被肢解了一般,除了自己的頭腦一陣陣嗡嗡作響外,手、腳、身體都不知長在什麼位置上。眼前又是一陣發黑,我重新昏了過去……

(八)甘洛醫院里的鋨殍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時,我已經躺在一張舊木床上了。我的床邊放著一個與床同樣顏色的舊木櫃,上面放著一些藥瓶和一個碗,一股藥棉酒精的味道撲進我的鼻孔。

我想辯明,我現在在什麼地方?便努力地偏著頭四處張望。恍恍惚惚地看到,頭頂上灰色的屋頂,以及四周黃色的泥牆。這是一間放著四張小木床的屋子。四張床完全一樣,床前各配一個小柜子。除了一張床空著,其餘兩張床上躺著兩個像骷髏一樣的病人。如果不是他們那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珠在轉動,無異於兩具殭屍。

此時,他們正用一種驚訝的眼光盯著我看,彷彿在說:「唉:這個人終於還是活過來了」!

鄰床兩位的床頭各掛著一塊木牌。我看了老半天,才認出那木牌上寫著「流汁」兩個字。空著的那張木床上鋪著棉絮和床單,床單上還沾著斑斑的血跡。是洗不凈了?還是根本沒有洗?我想,那張床上興許剛剛抬下死了的人。

空氣顯得特別沉悶,光線也特別灰暗。牆上只開著的一個小孔,病房內照明不足。我想掙扎著坐起身來,卻全身不聽使喚。我努力回憶昏迷之前發生的事,忽然看到我穿的那條滿是泥和血的褲子換上了一條滿是鋪釘的褲子。上身穿著一件印有「病號」字樣的蘭色條紋上衣,手臂上還有兩處沒有補好的洞。

良久,我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穿舊白大褂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摸著我的「脈」,從木箱里取出溫度計,塞進我的嘴中。他又看了看我的傷痕纍纍的手臂、肩膀、背部的胸部,臉上毫無表情,一言不發的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個年輕人托著一個盤子,裏面擺著三個小碗盛著豆槳,是我和鄰床三個人的早餐,每人一小碗。

到甘洛農場整整七個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豆槳,肚子里便感到非常飢餓。便在那送豆槳的小夥子幫助下,含著一根麥管吸完了那碗豆槳。而我的鄰床,卻只呷了兩口,便喝不下去了。

不一會,那位送豆漿來的小夥子,端著一個盅子,倒走了那兩碗剩下的豆漿。我立刻想到兩年前在孫家花園監獄醫院的情形。「我現在是躺在犯人醫院里了么」?我望著那兩個殭屍般的人,看到他們想喝豆槳卻喝不下去的樣子,一定是離死不遠了。

果然我是被送到了甘洛農場的醫院來了。三天以後,先我進來的兩位不知姓名的骷髏架,先後都被抬去了「太平間」。

進入西西卡七個月來,甘洛農場從各個中隊陸續因中毒、水腫破了腹水,被各種原因打得半死而送到這裏來的人,僅西西卡就有上百人,他們幾乎無一生還。我來三天了,仍沒有力氣說話。就連剛剛抬到太平間的兩位病友,都不曾交談一句。所以,我並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何方人士?家庭狀況怎樣?

唉!這兒算是設在甘洛農場的最後一道鬼門關,我是因重傷昏迷而送到了這裏來的。因為我失去了任何知覺,所以全無恐怖感。說也奇怪,經過一個星期,我從半昏迷狀態漸漸蘇醒過來了。

十天後,那被繩子勒傷的地方都結上了疤,四肢也漸漸可以動彈。不但可以坐起身來,還能下鋪站立和小步走動。唯有那一夜被毒蚊叮咬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片黑色的斑點。

那天晚上,我昏迷了十幾個小時一直還沒有弄清其中的原因。是因為傷口感染還是失血太多?是因為毒蚊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大量的毒液還是身體休克虛脫?那晚上我被毒蚊飽食了一頓,想來我的前輩子,一定殺死過很多很多的蚊子,所以他們才會這麼兇狠地咬我。

就這樣,在內餓外傷的夾攻下,在如此簡陋的「護理」條件下,我竟奇迹般的硬挺過來了。想來,閻王爺翻過我的生死薄,上面定是寫著:「此人陽壽未盡,逐出鬼門關。」

兩具骷髏被抬進太平間不久,病房裡的三個床位上,又填進了三個新來的人。等我神志漸漸清醒,能坐立和說話后,其中一位向我主動說道:「你的傷勢不輕啊。」他說:「你就是孔令平嗎?這幾天醫生考你的體溫都是40℃上下。不過看護喂你時,你還能進食,吃了以後又昏睡,現在你好些了嗎」? 他還告訴我,我被送到這裏以後,昏睡了整整五天。

我感到奇怪,我跟他素不相識,他怎會知道我的名字?他指了指掛在我床前的那塊硬紙牌,那上面不僅寫明「流汁」字樣,還寫著我的名字。

新來的三個人是從斯足中隊送過來的危重病人。這個年代,水腫從腳上開始,向上延伸。一旦過了腹部,腫得透亮的部份便開始破皮。積存在皮下的黃水,便從破皮的地方流出來,帶著腥臭。一個人到了這個地步,就是死定了,這就是當年餓死的人死亡的全過程。

這新來的三個人中,兩個人已開始破皮流黃水了。與我說話的那一位姓龍,腹部已腫得透亮,只是還沒有破皮。他的行動已非常不便,站起來都很困難,常常坐在床邊,臉腫得象胖官。交談中,他還道出了雅安搶饅頭的故事。

原來他也是同一批人中的一員,雅安搶饅頭事件中,為首的人物幾乎都集中於斯足中隊。所以斯足是當時甘洛農場有名的「抗暴」中心。

這位姓龍的人告訴我,他們的隊長和幹事經常提到孔令平的名字,說:「在西西卡,像孔令平這樣的反改造份子,捆起來以後,只會在黃桷樹下學老鴉叫。現在還不是要規規矩矩的聽從管教和幹事的指揮,最近收斂多了,不敢再耍死狗了。」

斯足的情況與西西卡一樣,同難們把坐在工地上「耍死狗」,當成普遍的反抗手段。每天,武裝人員都要從監房裡把不出工的人硬拖上工地。

場部管教科為了鎮壓這一潮流的漫延,組織了工作組,照樣是用吊打來對付抗工的人們。無奈水腫和餓死的人像瘟疫一樣流行,短短七個月中,斯足中隊約有一半人到天堂去了。

有一次趁到甘洛農場糧倉運米,一下子就跑了七個人,只抓回了兩人,其餘五人下落不明。不知是死在深山老林里,還是逃出了虎口……

在我能下床的第三天,從斯足來的鄰床也破了腹水。兩個病人陸陸續續的抬到了太平間里。剩下的這位姓龍的也奄奄一息,輪到我來給他送水倒尿了。第二天,兩個死去的病床上,又抬進來了新的水腫病患者。

也許是我命不該絕,上蒼對我網開一面,特意垂憐,在醫院住了十來天後,我已能緩慢的走出病房,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聽護理人員介紹,這裏原是公社的赤腳醫生點,半年前剛建立起來的甘洛農場接收了它的場地,正式更名為甘洛農場醫院。

雖叫醫院,但除了有些常規的藥物,和幾十個床鋪外,基本上沒有任何的醫療設備。病人在這裏,基本上是靠自身的抵抗力自生自滅。

送到這裏來的人,大半成為孤魂野鬼。當我在這裏住到第十八個晚上,護士喊我的名字,通知我出院,返回西西卡。

我的鄰床向我道賀,他向我伸出腫得像饅頭一樣的手,向我揮手致別。悲傷的說到:「我還真想有機會活下來,看看這世道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握著他的手回答到:「會的,我們一定還會見面,你們多多保重。」可眼裡卻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九)人間地獄

我出院時,已九月份了。拖著水腫的腳,跟著來接我回西西卡的盧醫生,吃力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滿山的包穀已經成熟,我又想起那天在雨夜裡,襲擊包穀地的前前後後。

在我眼裡,這些將成熟的包穀,像一個個醮滿人血的饅頭。這些糧食是我們挨著餓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呀。這些糧食來之不易,每一顆包穀子中都浸著我們的血淚。

當我走上山崗,迎面吹來的一陣秋風,使我渾身打顫。我從重慶監獄流放出來,為渡過甘洛的鬼門關,從孫家花園隨身攜帶的舊毛衣、舊毛褲、棉背心等,原先裝在破皮箱里的舊衣服,幾乎全在這裏換了蕎粑吃下肚子里去了。

此時,我身上只裹著一件在孫家花園監獄時發放的舊棉衣,經過流放的千里顛簸和七個月開荒種地,這件舊棉衣早已破爛不堪,變成巾巾掛掛的「棉絮」網。連著它的破布無法禦寒,在秋風中同我的身體一道打顫。冬天很快就要來到,該怎麼渡過這邊寨寒冬?

中午時分,當我轉過山坳,我又遠遠看到了西西卡中隊的標誌——那棵黃桷樹。頭腦里不斷浮現出八個月所熬過的苦難日子。這是我一生中第幾道練獄?在這道練獄里,我飽嘗飢餓的折磨,飽嘗了奪命的苦役,飽嘗了張棒棒的青杠棒和繩索,這種摧殘在醫院才平靜了二十天,我又將面對這個魔鬼。

走進以黃桷樹為中心的院壩。所不同的是,壩子中間堆著的一大堆從山坡上剛剛收回來的莊稼。壩子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蔬菜組的成員。

經過六個月的「淘汰」,原先二十個成員的蔬菜組,現在只剩下十二個人了。他們在那裡把其它組收回來的包穀、豆莢、蕎麥分類隔開,攤在曬壩上。還有幾個人,將收回來的包穀撕去殼衣后,堆在曬場的一角。

看到我跨進了壩子,潘朝元和王大炳便迎著我走過來,關切向我致意,問這問那。

二十幾天前,當我剛被兩個人放在擔架上抬走時,他們都耽心我這一送走,還能不能回來?我看了看四周,張棒棒沒在場,值班的老管也站在隊部辦公室那排房子邊上。因為秋收,這幾天氣氛比我被打傷離開時寬鬆了許多。

曬場上,選出來的「嫩包穀」堆在一邊,王大炳一把將我拉到一邊,悄悄將兩個燒得香噴噴的嫩包穀塞到我的手裡,一面說,張棒棒這幾天開恩,下令叫把這些嫩包穀選出來,晚上將嫩包穀子抹下來加在大家的罐罐里。所以,從前天開始,早上和中午,那半罐包穀粑上升到滿罐了。

我還看到,那些收莊稼回來的人們,在倒掉背下來的莊稼后,便走到那堆嫩包穀堆前,挑幾個扔進自己的空背兜里,然後再將它們埋在山上一堆堆漚制草木灰的「火堆」 里,等到迴轉時,再從那火堆中扒出燒好了的「嫩包穀」。兩個月前,這些火堆燒過癩蛤蟆、四腳蛇、老母蟲、蚱蜢、野紅苕、雞老殼以及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蟲、草根。

人是多麼健忘的動物,即使在這種苦難下,在天天與死神打交道的日子里,只要有一絲快樂降臨,人們就會把剛才受到的苦難暫時忘卻,流放者為眼前的「豐收」,為了幾頓蒸滿的包穀粑,就會將愁雲驅散,喜笑顏開。

當我想到七個月前我們到西西卡來的一百五十人中,因反抗奴役而逃亡,死在叢山峻岭,因抗拒飢餓和奴役死在惡吏棍棒下,因誤食山間的毒蟲,毒草而死在這荒谷之中,因水腫封喉死在醫院的病榻上,短短七個月中,奪去了六十多個年青的生命,不盡要問,這副「磷繞荒村人似鬼,狐鳴空市草如牆」的圖景是誰畫的?

想到一個月前,就因夜襲包穀林我被張棒棒幾乎打死,甘洛八個月里發生那麼多命債,中共拿什麼來償還?推而究之,在全國毛澤東所欠下幾千萬無辜者的命債,豈容『始作俑者,寧無後乎』輕輕鬆鬆了結?

過了幾天,李管教放出消息說,四川省勞改廳已經發下了「紅頭文件」,由四川省勞改廳專門派下了一個工作組,準備在所轄的勞改隊中,進行一次身體大檢查,經過檢查確認患有嚴重疾病的人,要集中起來送往氣候適宜的地點進行「冬季療養」。

勞改當局也明白,充軍邊荒的人中,如果再不採取措施,到了來年的春天,恐怕就要死得差不多了。他們還要留下這批廉價的勞動力供他們驅使呢。

(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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