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1年9月27日訊】【編者的話】《血紀》記述了大陸一名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孔令平先生,被打成右派而下放四川西部甘洛農場,在勞改農村二十年的血淚歷程。《血紀》一書完全可以與前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相比。小說《古拉格群島》反映了蘇聯人民在斯大林統治下的血腥恐怖讓人觸目驚心,而《血紀》則完全是以孔令平先生的苦難經歷為主線。這條主線也是毛澤東禍國殃民的編年史,更是陳力、張錫錕、劉順森等先烈的英雄史詩。書中人物眾多,文筆樸素,使中共監獄的慘無人道和烈士的壯懷激烈躍然紙上。
孔令平先生在本書前言中說:「當這本書有幸與你相逢時,讓我們珍惜這種來之不易的相識,為融化中國專制主義,建立中華民主而共同增加一把火。」下面請看長篇紀實連載《血紀》。
第一章:陷入陽謀的初生牛犢
第四節:被揪斗的日子——扭曲人性
在井口參加勞動鍛煉的大軍,一直到年底前最後幾天才回到學校。令我感到困惑的是,同班的同學,相別了兩個多月,竟沒有一個人問起我的病情。他們見了我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陌生,再沒有以往的玩笑和親切的交談。尤其是沒有見到馬開先,我更感到疑惑。
我偷偷向劉玉華詢問,她很神秘地反問:「你還不知道?你慢慢就知道了。」同寢室同學的冷漠態度,使我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迫。
1958年元旦后五天,陳思和郭英華把我叫到一間教室里,拿出我年前交給他們的那份「檢討書」。陳思十分嚴厲地訓斥我:「你這叫什麼坦白交待?給你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你白白放過了給你的機會,你那個材料除了替自已辯解就是隱瞞,照你所寫的,還有什麼右派言行?」郭英華也一臉怒氣地說:「既然你的態度如此頑固,那麼從明天開始就向全班同學交待吧。」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從中學一起上學的小夥伴,怎麼突然變了臉?變得猙獰可怕,想到前年清理胡風集團的漏網反革命份子時,一位高年級同學,被隔離反省,沒幾天便被公安抓入監獄。想到這裏我十分害怕。
第一天的批判會叫我坐著辯論,全班同學顯然背著我開過「準備會」。我注意到馬開先沒有到場。青年團組織委員劉大奎是這次批判會揭發我的主要發言人,他是我中學六年的同班同學。
我們曾在一起偷過學校香蕉林種植的西紅柿,曾經趁黑夜把學校過河的小船偷走,劃到對岸去「夜遊」,寒假時在一起打過野狗,在寢室里偷偷煮了「改善伙食」,我們還捉弄過班上一位年齡比我們大五歲的女同學,捕風捉影硬說她與班主任老師「偷情」,弄得來全校當成新聞傳播。
總之,一切孩子乾的調皮事我們都一起干過。後來由於我父親被捕,我變得老成起來,這種調皮事才收了手。中學畢業,我們同時考進了重慶大學同一個班,而且同住在一間寢室,頗有「手足之情」。所不同的是他積極靠攏組織,當了團幹部,而我因家庭出身問題,被長期關在青年團的門外。
鑒於這種關係,批鬥會開始時我並沒有產生恐懼感。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手足之情」也要翻臉不認人,硬說我父親被捕時,我曾哭過,還說過:「共產黨亂抓人」。另外,他還揭發說我背地裡經常讚揚大右派董世光。
我試圖否認這些揭發,當場爭論起來。陳思說,我的檢查是在事實面前抵賴,並且暗示說我更為嚴重、更為關鍵的問題已經被組織掌握。他再次警告我必須端正態度,休想矇混過關。
批判會,特別好朋友劉大奎的冷酷,讓我心中寒透。這是我第一次償到鬥爭會的滋味。難怪我看到鬥爭自己父親時,有兒子登台揭發,當場表示與父親劃清界線的。
怎麼在政治壓力下,人性被扭曲得這樣快,這樣可怕?
第二天的批判會責令我站在會場的中間,氣氛比前一天嚴肅多了。但我察覺到有一半同學眼裡流露出對我的同情,他們並不發言,只是在喊口號時為虛張聲勢舉舉手。
上綱上線本是共產黨一貫的黨風,這一點我已在歷次運動中初步領教過了。平時一貫小心翼翼迴避政治的我,從來沒有去想共產黨的好壞,也從來不發表意見,真沒想到因為幾封同母親的家信,就被攪進了這次政治運動中。
這麼一想,我馬上產生了抗拒心理。開始我還承認這些信屬於認識問題,但是剛剛說了幾句,就遭到了劉大奎和陳思的駁斥,他們硬要把我們母子通信往替反革命份子翻案上套,說我的言行是公然反對人民民主政權的行為。這引起了我的強烈反感,我橫下心,絕不向批鬥會屈服。我一口咬定我在大鳴大放中沒有說過任何反對共產黨的話,並且說劉大奎的檢舉純屬無中生有。
我的拒不認錯態度激怒了包圍我的同學們,會場氣氛開始敵對。陳思說在全校的鬥爭會上,還沒有看到一個被批判鬥爭的人有我這麼蠻橫。會場上響起了口號聲。
三天的批鬥會下來,我被機械系反右領導小組認定是全系右派分子中態度最惡劣的一亇,於是決定對我採用特殊的鬥爭方法。
(一)曹英主持反右「批臭」會
從第四天開始,年級的反右領導小組長曹英親自指揮了對我的批鬥會。反右以來,他的反右領導小組,在全系組織了幾十場鬥爭會,這人有一種使被鬥爭的人在他的面前垂頭喪氣而獲得快感的心理癖。
為了滿足這種快感,他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全年級二十幾名同學都敗在他手中,一個個低頭認罪,乖乖地戴上右派帽子。
四班的一位女生被他斗得幾乎跳嘉陵江自殺,事隔二十五年以後才知道那位女生因拒絕過他的求愛才遭此下場。他得意洋洋誇下海口說,沒有在他面前不低頭的右派分子,所以他深得校黨委的青睞。
那天,曹英將批鬥會場專門進行了布置。會場上貼著標語,所有的課桌集中到教室的最後面,反右領導小組的三人成員坐在教室的講台上,曹英坐在中間。會場籠罩著一種緊張空氣。曹英的「三角眼」里,射出凶光。
鬥爭會開始,他一聲斷喝:「把右派分子孔令平抓出來!」
我的心一震,被推到會場中間。會場上響起了口號聲,我頭腦里空蕩蕩的,耳朵里分辨不出誰究竟在說什麼。鬥爭會開了一整天,我也整整站了一天,兩腿發硬,兩眼發黑,心裏難受極了。
散會後曹英宣布,晚上不准我回寢室,要在他們指定的房間里繼續反省,並寫出檢查交待。這天晚上,三名黨員輪流值班,守著我寫了一個通宵檢查。
天快亮時,我實在支持不下去,想打個盹。頭剛剛伏在桌邊,就被值班人在我背上打了一拳。
第二天,我又被帶回批鬥會現場聽大家的辱罵和口號。因為一夜未眠和精神上的壓力,我的身體已經漸漸不能支持,耳朵里發出嗡嗡的聲音。
曹英拿出我早晨交給他的檢查材料,當著我的面撕成碎片,一邊吼道:「這叫什麼檢查,重寫!」他還罵道:「你這反革命家庭出身的黑崽子,生下來就反動,不過你放明白一點,你在鳴放中寫給你母親的信,她都做了交待,你怎麼賴得掉?現在你越是替自己狡辯,你脖子上的絞索就套得越緊。」
第二天早上,我幾乎交了一張白卷。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寫了!曹英拉長臉,冷笑道:「你以為你在大鳴大放中一言不發就可以掩蓋你的右派本質么?現在根據大家的揭發,你已是一個典型的右派分子,老實告訴你,你的那個反革命老子註定了你是國民黨的孝子賢孫。毛主席怎麼說的,你那反革命家庭和社會地位,在無產階級取得勝利后是決不會甘心退出歷史舞台的,你們千方百計想恢復你們失去的天堂。你的出生就註定你對共產黨和人民有刻骨的階級仇恨,你在大鳴大放中越是一言不發,越是表明你的階級仇恨深!」
照此邏輯,我便明白,對我進行專政是天經地義的了。既然罪惡在我生下時就印烙在我身上,我這輩子就在劫難逃了。
既然如此,還要開什麼鬥爭批判會,還要我向同學交待什麼呢?
又過了一天,曹英突然說:「今天你向全班同學交代你和馬開先的關係。」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我,這麼多天來,我還從來沒有見到她,她並沒有參加我的鬥爭會。據說她在另一間教室里受到追查,我們被曹英有意地分割鬥爭。
「你看,這是馬開先的交待。」曹英手裡捏著一疊紙,狡滑而得意的向我宣示。「你必須老實交待鳴放期間你和馬開先發生的姦情。就憑這一點就可以處份你,開除你的學籍,現在這些醜事,她已經交待清楚了,現在就看你的了。」
我此時終於如夢初醒,我與阿先隔絕,原來是工作組的預謀。為完成上級交給的抓百分之十的右派份子名額的任務,反右工作組這幾個月來真是煞費苦心!
男女私情是中國封建殘餘的禁區,現代中國雖不像古代那樣,男女授受不親,但發生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始終被認為是道德敗壞。大學同學中,誰沾染上這種嫌疑,必會招致周圍人的譴責,不但父母不容,就是同學之間也會受到冷眼和攻擊。
因忍受不了這種攻擊,涉嫌通姦的女同學在校園裡投湖自盡的事時有所聞。我同開先雖有這種生理上的衝動,但始終不敢偷吃禁果。
今天,阿先怎麼會這樣糊塗,難道她也痛苦到了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抓屎糊臉」的程度了么?
為什麼這種嚴肅的政治批判會攪進這麼一出莫名其妙的緋聞?我來不及細細的推敲了,只是下意識地向曹英吼道:「把那材料拿給我看。」我盯著他手裡的那疊紙,他奸笑一聲,把那疊紙收了回去。
「把她叫來同我對質!」我沖他吼道,然而,這完全是徒勞的。
正是借用了這一手,會場興奮起來,批判會立刻出現了高潮,先前一直緘默,並用惻隱眼光看我的幾位同學,此時露出來的是鄙視和驚詫。
會場上一片罵聲、吼聲:「偽君子!」、「下流!」、「裝什麼假正經!」
那天晚上,我依然躺在那間關閉我的小房裡,面前還是那張桌子,桌上還是放著一疊紙,曹英正坐在我的對面。
「何必裝瘋賣傻,自討苦吃!」他以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挖苦語氣說。「在強大的工農民眾面前,哪一個資產階級右派不向人民繳械投降?別說你一個學生,像章伯鈞、羅隆基那樣的全國都有影響的大人物,還要寫不完的檢查,你算什麼?你必須下決心徹底認罪,徹底交待,今晚必須寫出深刻的檢查……」
我不知道如何寫完了我最後的一次「檢查」。我至今已完全不記得上面寫了些什麼,那幾乎是在曹英一問和我的一答中寫下的。
「抓屎糊臉吧!」只能如此了。我寫完只覺得六魂出竅,噁心想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伏在那桌上呼呼大睡,夢中突然又被一陣震耳的口號聲驚醒。
曹英已經走了,屋裡靜悄悄的,就我一人,我向玻窗望去,黃黃的燈下面,照著一個蓬頭垢面的鬼!我心似刀割般難受,腦子裡又開始膨脹起來,耳朵里還響著那可怕的迴音:「反革命的兒子必是反革命。」
我想,自己是不是神經失常了?我想起那些瘋子在垃圾堆里尋覓腐爛食物,找到后大把往嘴裏塞的情景。我一陣心驚肉跳,立即摸了一下自己的頭和臉,待證明我還能判定這些最重要的身體部位時,我才舒了一口氣。
從此以後,我便想唱歌,或大聲地發些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吶喊。晚上老想出去「散步」,在後校園的環校馬路上,覺得涼爽的江風真夠刺激,可以使我忘記那些我無法再忍受的苦惱和悲哀。我聽得清楚身後跟蹤我的腳步聲,我便唱歌,雖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唱了些什麼。
我想,我已臨近瘋狂了,我得躲開這可怕的後果。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年代中不知有多少與我相似遭遇的人被逼瘋、自殺、我算嘗試到了那悲劇的滋味。就在這精神快錯亂的時候,我忽然從當時盛行的師生寫血書向黨交心中受到啟發,我也寫了一封交給黨委宋殿賓的「血書」。
鬥爭會上口口聲聲說我是國民黨的孑遺,因而刻骨仇恨共產黨,既如此,為了解開這根套在我身上的繩子,為了證明我的「清白」,我請求中共派我到「對敵鬥爭」第一線,接受中共的考驗。我想,有了這封「血書」在中共手裡,國民黨孝子賢孫的罪名就不會再糾纏我了。
不料,這恰恰成了套我一生的絞索,這是后話。
只記得陳思、劉大奎、郭英華像看守犯人一般緊緊地跟著我,連上廁所都要守候在廁所門外。但是,他們再沒有阻止我大哭大笑和唱歌了。也許他們怕真地把我逼成無法救治的瘋子,或尋找自殺,「死了」可不好交代。也許還出自童稚之交的那份良心發現和同情可憐吧!
我以「全校的右派極品」受到了「保留學籍,勞動考查」的最高處分,這是全校頂級右派分子中的第一類。除了按「敵我矛盾」被抓的蒲世光、被勞教的林毓森之外,我便成了性質最嚴重的「右派分子」。
全校一共七十六名這樣的極品,其中還包括四位年事已五十歲左右的老教師,處分既已確定,七十六人集中交總務處統一管理。
我終於從被人四面包圍和監視的第二學生宿舍里搬了出來,搬進早先我同阿光一起複習功課,那幢舊教學樓旁邊的樓房中,開始了我們正式接受監督勞動的改造生活。
臨近春節了。那年的春節怎麼過的,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陳思、劉大奎、郭英華像看守犯人一般緊緊地跟著我,連上廁所都要守候在廁所門外。但是,他們再沒有阻止我大哭大笑和唱歌了。也許他們怕真把我逼成無法救治的瘋子,或尋找自殺。
(二)校園裡的牛
老圖書館崖下,那片長滿雜草的老足球場被划為重慶大學農場的耕作基地,這裏便是我們這七十六名極品脫胎換骨的勞動改造基地。
五八年二月,春寒料峭,我們七十六個人便靠鋤挖、肩挑,將球場周邊高低不平的地方填平成一灣足有五畝大的「水田」。「水田」灌滿水后,用人力拉著犁耙將它刮平。
拉耙的五、六個大學生一字排開,踩著刺骨的冰水,在水田中歪歪倒倒掙扎著前進。我們滿身被濺起的污泥弄成了泥人,摔倒在田裡的就更慘了,那是寒冷的早春,冷得瑟瑟發抖,這種「壯觀」還常常吸引路過的昔日同窗。
他們三五成群站在高處,指點著這些掙扎在水田中的「牛群」,有時還能聽見他們的竊竊笑聲。
當年抗日圖存時學生走在街頭,面對噴來的高壓水注的那種前赴後繼、相互扶助的傳統美德,不是還在中學語文課本中讀過的么?今天,這些人怎麼就這麼殘忍對待起自己的同學?他們的憐憫之心,當真被毛澤東接連不斷的整人運動弄得蕩然無存了么?
然而,反省起來,我的神經不是也完全麻木了么?我並沒有因遭受冤屈,受到這般非人的虐待和羞辱而奮起反抗,當時胸中冷冰冰的,連一點反抗的火星都沒有。經過鬥爭會那劇烈的刺激以後,神經處於麻木狀態了。
在我蓬頭垢面形同乞丐的軀殼內,只有恨在猛烈生長。遭到無端的殘酷折磨和侮辱而不知道恨的人,恐怕不是白痴就是瘋子!
到了晚上,腳上總是奇癢難忍,水田裡灌進了從教學大樓的蓄糞池裡抽出的屎尿,癢大致是鉤蟲作祟,加上被石塊瓦礫劃破的傷痕,真是又痛又癢。
這倒分散了精神上的苦惱,使我不再想其它亊,每當仰望窗外的夜色想哭泣長嘆時,卻拚命去搔那雙又痛又癢的腳板。
有一次,外語教研室的鄭老師拉耙時,摔倒在水田裡,我和旁邊的兩個拉耙手卻喘著氣,既沒有馬上把他扶起來,又不曾安慰他,看著他一個人蹣跚從水田裡爬起來,全身發抖。
在他生病時,我未給他端過一杯開水。後來,每憶這事,都覺得慚愧,面對他,我的人性不也被這些可愛的同學們毀滅了么?我當時不是只想到個人的不幸,還在千方百計的向共產黨辯誣自己的「罪惡」么?
不過,我並沒有喪失記憶,正當我們掙扎在水田裡向全校同學們,上著活生生的「監督勞動」的「現身課」時,全校的同學正在校黨委的領導下「如火如荼」開展了「紅、專」大辯論。
松林坡的大禮堂前的松樹樹桿上,牽著一排排的鋼絲,上靣掛著一幅幅用白紙寫成的"向黨"交心書,這是些令人看后就嘔心的傑作,其中許多篇還穩穩帶著斑斑血跡。
那抬頭的稱喂就很令人肉麻,千篇一律以"親愛的媽媽"開了頭,下文抓了些"學而優則仕"或"光宗耀祖"的帽子胡亂戴上,以痛罵自已的"糊途"。
作者的這些「傑作」是出於真心還是懾于某種「淫威」?若出自真心,我想,前提就是虛構的。以我自比,自幼讀書從沒有「學而優則仕」的東西,光宗耀祖和剝削他人我連想都沒有想過。
從中學到大學,我一直是在共產黨的教育下成長起來,捫心想來,若不是不斷的運動步步逼迫,社會的歧視和壓迫,我怎能由怕變成恨?
但直到當時,我肯定沒有對共產黨的刻骨仇視,也更沒有預謀的猖狂進攻,我只是可憐和渺小的犧牲品,是一個用來使周圍人產生害怕而不敢反抗的犧牲品而已!
至於要討論這些"交心書"問世的原因,我想當時看到我的同學們如此受人踐踏,也未必不會像他們一樣寫出這樣水平的「文章」來!
無奈啊!也罷,且看看另一張怎麼寫:
那標題是醒目得多了,《拔XX白旗,與XX商榷》:
“近來據我觀察,你的思想包袱背得不輕,平日生活無精打采,學習不發言,鬥爭右派不表態。好像完全置身運動之外,你在想什麼自己最清楚,單提你在這次大鳴大放中的錯誤言論就已不少。你說我們現在沒有自由,我們不禁要問你所要的是什麼自由?自由自來就是有階級性的。
有資產階級的自由就沒有無產階級自由;今天有我們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自由,就容不了你的資產階級自由。我們今天只能用無產階級的標準衡量,你當然會說沒了自由。
由此可見,你是站在資產階級右派的立場上來攻擊我們今天的社會了。你又說:『我們現在是非都是由黨來划,不是按大家認定的標準來划。』你又錯了。
難道你所謂『大家的標準』還有與黨的標準完全對立的嗎?如果是這樣,那麼你那個『大家的標準』不就是資產階級右派的標準么?你又說:『大鳴大放把我弄得糊裡糊塗,但確無反黨的意思,我只覺得應當尊重事實。』
姑且我們也承認你並無惡意,但是你那個『尊重事實』該首先承認黨的領導是無比正確的事實;無產階級專政也是無比強大的事實;一切與這個事實相違背的不是錯誤的就是反動的。
你之所以現在生活消極,犯了那麼多錯誤還認識不到根本的原因,是你長期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在你靈魂深處還牢牢樹立著一桿資產階級,只專不紅的白旗。但是你已經看到資產階級右派份子向党進攻的可悲下場!前車之覆不可不鑒,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好厲害的邏輯,彷彿世界上除了共產黨的主張才絕對正確,再無其它意見的容身之地!當然,隨之而來的就有「領袖」的絕對權威和個人迷信。一個人說了算的專制極權就從這裏生下了根。
至於那些「運動」,就好比在街上無故地抓了些行人,硬給他們加了一大堆罪名便拉去砍頭,砍頭時還要他承認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一樣。
直到今後證明,一人獨裁,一黨統治,變成了少數人追逐自己的「權」、「利」給國家帶來的不是繁榮幸福、而是災難絕途時,人民才起來反抗它、推倒它,這要中華民族付出多慘痛的代價?
經歷幾十年殘害的我,意外的苟活至今,回憶起五十年代之大學校園的同學大家庭,其成員中許多人格的卑怯,懦弱和盲從。理性地思考其原因恐怕主要是專制主義暴力的扭曲,一黨專制肆旡忌憚踐踏了人的尊嚴!!
它的領導就是典型的黨獨裁的代表,灌輸著共產黨至高無上的信條,學校一經變成了狂熱個人盲目崇拜的發源地。中華民族就面臨著自相殘殺和毀滅。
然而,生活又以無情的事實鞭撻著校園。當市場上的供應一天一天匱乏,尤其是那個為控制農民而施行的農業集體化,施行以後,全體人民都已嘗到它的苦果,所謂的『天災』正用飢餓懲罰著每個中國人。
每到吃飯時,當每個學生都排著隊在領取飯菜的窗口處,領到一個三兩重的饅頭和一勺白菜時,學生們當然不會忘記十年前,他們的大哥大姐曾在共產黨的秘密組織下,吃飽喝足后,還要走上街頭,舉起小旗同遊行隊伍隨流著高喊「反內戰,反飢餓」的口號。
那殷世紅僅僅說了稀飯清的像「浪打浪」,便被抓了出來鬥爭,最後關進了勞動教養所。現在,回想到那一時衝動而貼出的「交心書」,該不該有些矛盾和尷尬呢?也罷,共產黨本來就是說一套做一套,何必對他如此「認真」?
問題是,他們真得到了忍飢挨餓時,就不敢說半個「不」字了!
當人們醒悟到這些,起來反對時,國家已掙扎在災難絕途上了。這要中華民族付出多慘痛的代價?
(三)飢餓的大學生
五月一日,伙食團傳來一個特大喜訊:為紀念國際勞動節,放假一天,五一全天三頓飯可以敞開肚皮吃。這一喜訊確實使我們這七十六名苦役犯振奮不已。
四月三十日下午五點鐘我們提前收工,平時最感到吃不飽的江遠被派去廚房幫廚,深夜十二點江遠回來,興高采烈地宣布:「伙食團拿出了比平時多五倍的麵粉,張科長說,這次讓大家敞開肚皮吃。」
江遠興高采烈的宣布:「這下伙食團拿出相當於平時每天五倍的麵粉,張科長說:「大家老喊吃不飽!其實只差了點油葷,我平時還沒有你們吃得多,這次讓大家敞開肚皮吃,看你們吃得到多少?」
可中國人就是天生的窮命:食一直是打牙祭時才能見得到的。勞動的農民從來是拿糧食打主食,這些年來這統購一搞,農民連豬也不餵了,豬肉沒了,加上我們也成了體力勞動者,原先那點定量當然就不夠,這些道理,誰都明白。即使五一節這一天可以美美的撐一肚子,又能管過幾個小時?
難道中國真因為人口驟增,土地收入微薄,收到的糧食已不能滿足六億老百姓果腹了么?那形容得似天堂般的共產主義豈不成了海市蜃樓?
我們為明天的「精彩」生活而興奮不已,江遠報告說,明天早上是稀飯、豆乾和油炸花生米,中午六菜一湯,饅頭隨便吃,只是准吃不準包。有人大聲喊道:「打二兩白乾慶祝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
唯獨我獨自躺在床上想家。弟弟走後,一直沒有信來,不知道他們的近況如何了,他們可知道我現在也身陷右派泥潭,失去了自由,今後恐怕難以回家了。最讓我牽挂的是外婆,最好不要讓她知道我的不幸。
唉,以拯救全人類為己任的共產黨,你不是自稱是受苦受難者的救星么?怎麼就連我家的四個老人孩子都不能寬恕呢?
第二天早上的稀飯已不比往常,幹得能插穩筷子。那豆腐乾和花生米大概已經半年沒有上過飯桌了。黃豆和花生米是一類統購統銷物資,普通商店裡買不到,若問為什麼買不到,答道:「去向蘇聯老大哥換機器了。」
中午時分,每一個桌上擺著六碗菜和一盆排骨豆芽湯,主食是白花花的饅頭,一桌一籠。那一頓,我吃了五個饅頭,劉武吃了九個。
饅頭畢竟不是早上的稀飯,加上肉食,下午胃便感到難受,肚子發脹的滋味並不比飢餓好受。我找了個僻靜處在那裡對肚子進行人工按摩。按摩的人漸漸多起來,按摩許久,仍不能消解,晚飯時就再也不想吃了。
張科長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嘲諷地說:「怎麼樣?我說呢,這國家的糧食定量是經過計算的,成天喊不夠吃,我看是思想作用。不好好勞動改造,卻盯著這糧食定量做文章,就憑這一點就該好好改造。」
晚上八點鐘,忽然男生宿舍傳來了救護車的鳴號聲。有人傳出消息:冶金系一名學生得了胃穿孔,正被救護車送往醫院。阿彌陀佛,我們這七十六名「同改」還算平安無事。
不過躲了今日禍,未測來年災,年紀青青我們已陷在這種絕境中,還不知命中有多少災難等著我們呢!
批鬥示眾,殺雞給猴看過後,我們這七十六個人自忖這堂堂學府、幾畝水田,又豈能久留我等被批倒批臭的五類極品,作脫胎換骨的天地?
能想出了一個「大鳴大放」,使出了放長線釣大魚的「陰謀」,划百萬計的知識分子使他們聲名狼藉的變成「資產階級右派」,封住剛剛想開口說「不」的口,已屬亘古首創、聞所未聞的中外專制獨創。
毛澤東很明白,一個不小的知識分子群體劃到了「專政」位置上,暫時是不能用「殺」以儆效尤的,對這個已產生出來的群體處置,確實很費了毛公的一番"苦心"。
他的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用他「博大與寬宏」的政治胸懷,提出了一個用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來解決已經成為「敵我矛盾」的右派分子群。
這種瞞天過海,既欺瞞了他的黨內信徒,也堵住了世界諸公的指責。
以後的歷史證明,消化掉這麼一個完全出自獨裁陰謀的無辜知識分子群體,演出了中國歷史上比焚書坑儒更大的悲劇。我就是經歷了這麼一個消化、改造全過程的倖存者。
五月二十日,全校師生員工在校園裡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遊行。上午十點鐘左右,彩旗、標語和橫幅,從四面八方向風雨操場彙集。主席台上,懸挂的橫幅紅布寫著「重慶大學首批下放幹部歡送大會」。主席台兩側是標語式的對聯,左邊是:自覺響應黨的號召,幹部下到農村去。右邊是:接受農民再教育,決心改造世界觀。
校長金錫如在主席台上講了話,接著呼「下放幹部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一批因「家庭出身」不良的員工,和社會問題複雜的「幹部」共二十餘人,站到了主席台前,他們在一片口號聲中,戴上了校方特製的「大紅花」,遊行隊伍簇擁著他們登上一輛披紅戴綠的公共汽車。接著,彩車開路,遊行隊伍鑼鼓齊鳴,跟著緩緩駛進的彩車沿環校公路繞行一周,以示告別。
這批下放幹部,也是在以後的日子里對我們這七十六名「極右」分子進行監督改造的工作組,不過這二十幾人中除了幾位共產黨員是專職的特工人員外,其餘都各自有問題,他們從此也永別了學校,再也沒能回去。
我們七十六人一早就接到命令,叫打好各自的背包,到指定地點接受處分。我們沒有資格參加「歡送」大會,我們心中明白,我們才是這次「歡送」的主體。大家默守在黃色樓房前面,默默無語,各自都有難言的悲哀和惶恐。
午飯後,駛來五輛「吉爾」卡車,將我們連人帶行李裝滿每一個車廂。下午一點鐘左右,在大彩車的引路之下,我們離開了重慶大學,向著南桐礦區進發。當重大的一草一木,一舍一樓,一一從車旁馳過時,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我必竟在這裏生活了整整三年了。
我忽然想到了阿先,一直就再沒見到她,她真的永遠消失了?她終於固執地主動地離開了學校,這總比我現在被押送離校要好得多。不過,一個女孩子在那個時候戴著那頂沉重的右派帽子,今後的路還不知怎麼坎坷,她現在上哪兒去了?她的命運又該如何呢?也許緣分就到此結束,我們真的就這樣失散了,多麼不祥的戀愛啊!
(四)余協和
當我們從學校押上練獄之路剛剛兩個月,1958年7月,余媽媽的大兒子余協和來到了我住的宿舍中。
一進門他見我昔日睡的鋪上堆著亂穀草,卻不見了我的行李、什物,忙向周圍鄰鋪的人詢問,他們都只是簡單的搖了搖頭,並不答話,問到上鋪的那一位,他面露惶恐的回答說「這鋪從來沒睡過人。」
余協和反覆看那滿鋪堆著的亂草,心裏擁起了一陣陣的疑惑,必竟當時他才十六歲,雖耳聞大學校園裡的種種傳說,並不太懂這「反右」究竟是怎麼回事,尤其是疑慮我這個比他才大三歲的鄰居,一個未出茅蘆的大學生,怎麼會身陷其中?
一九五五年我考入重慶大學時,我家緊鄰的余媽媽家中就有了七口人,兄妹五人的吃穿上學,僅靠父親菲薄的工資,幸好余媽媽沒日沒夜為人幫傭、洗衣,拼死拼活賺錢養家。
年僅十歲的余協和也同我一樣背著背篼遍山遍野地拾柴火、撿二碳,十四歲初中畢業,本打算掇學在街上找零工,但是慈祥而善良的余媽媽說什麼也不讓才14歲的長子失去讀書的機會。(直到十幾年後才知道,為了籌孩子上中學的學費,在勞累之餘還每個月到醫院賣血一次……)
1955年初中畢業的余協和,以優異的成績在全市的升學考試中被市一中和市三中同時錄取,為了能減少學費,他聽從了我的建議,選擇了憑成績減免學費的重慶第一中學,一中是當時重慶的重點學校,又緊鄰重慶大學,從此他每遇到學習上弄不清楚的難題都會到我的宿舍,找我這個兒時一同背背篼的夥伴,也兼有一種照應的意思。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兒時同他在一起揩著背兜,滿山遍野為生存而掙扎的夥伴,就這麼離開了學校,消失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了!
那時的校園已是特務密布,處處陷阱的恐怖場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