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人2013年9月29日讯】
1
阿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他——老板家的那个客人,她想,如果她能够在这里意外地遇到他,那该多好。因为她相信他,相信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说明白。可是,没有。这里怎么会是他来的地方呢?
阿婷不觉又将手中的那一大把钞票攥紧了。这一札钞票,她一年多来的血汗钱,被她用一块厚厚的小手帕包着,裹着,死死地攥在一只手的手心里,另一只手还紧紧 地握在上面。她甚至只要看一眼拥挤在人群里的那一张张贪婪的、侥幸的或是狡诈的面孔,她都会不自觉地把钱往自己心口贴得更紧些。
阿婷心里清楚,这黑压压又闹哄哄,无人管也无人问的黑市股票市场,对她来说,既可以为她创造奇迹,使她交一次好运,让她大大地发上一笔,又可以使她那颗已 经被诱惑的心,始终揣着不安与迷惘的感觉,唯恐会掉进没底的深渊里去。股票在一天天地看涨,半个月前老板娘花三仟元买的股票,今早一脱手便赚了三十万。要 不是老板娘高兴得对她大叫大嚷,问她为什么还不去买股票,说她太傻,太没用,并且把那一张支票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也许真的不会下决心来这股票市场呢!尽管原来银行发行的五元一张的股票,在炒股票的黑市市场上,已涨到了三、四十元一张,可是知情的都说还要涨,而且涨得还会更厉害。只要掌权的人还在炒,你买了就没错!她这才决心将自己近一年的血汗钱数好,扎好,攥好后,又贴到了心口上,然后才走到了这乱哄哄的黑市股票市场上,希望自己能交好运,希望自己也 能嫌个十万、八万,然后好买户口,租门面,给工商、税务、银行,还有派出所的人送礼,求他们准许她开一家自己的小制衣店,然后再将自己两岁的儿子,从宁波 乡下接到这里,要是她的男人也愿意,那就让他也来,给自己做个帮手也好。只要给区政府那个管证的女人送足了钱,她还是会给他一张边防通行证的。
然而,她想到了自己的男人,心里就又迅疾地掠过了老板家的那个客人,那位宁先生。她的心不觉跳了一下,并且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向人群看去。可是,这儿,怎么会有他的影子呢?
2
“你也想买股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突然从阿婷的身后,转到了她的面前。
阿婷的心一拎,手已握得死紧。她怯怯地嗯了一声。
“现在可是进的多,抛的少。”
男人故意卖关子,像是要拖延时间,好让自己能多看她几眼。阿婷在他的眼里,不仅显得秀气,漂亮,而且显然不够老练,象个来特区不久的内地姑娘。
阿婷虽在看着他.却又躲着他的眼光,想向后退,脊背又给人抵住。她虽然想问,什么叫做进的多,抛的少,但又问不出口。那男人像是一眼看穿了她:“股票行情 看涨,这还不懂?谁都知道国营的股票.只会涨不会跌,所以谁都想买进,等着发财,发一大笔!只有那些胆小如鼠的,才急着抛,为的是能赚多少是多少。还有一 种人,十有七八是倒爷,行话就叫炒股票的。”
他的话讲得忒清楚,骨子里虽有些油,但口吻还算规矩。阿婷不觉睁大了眼睛。
“那,你是——”阿婷好不容易才问出了半截子话。
那男人嘴巴一咧:“我?看看,转转,兜兜风,也炒也倒也胆大也胆小,想捞钱但心不坏。要是进我的,你尽可放心。我看你是内地来的,宁波人,模样就像。要小 心这块地方,有的是虎豹豺狼,不小心就会给人叼了去!我看你来的时间不长,才这样说。从前,人家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如今这块地方不也是!”
他见自己说到冒险二字,便立刻把人家说得有些紧张起来,忙一笑:“我也是浙江人,老乡,话好说,要想买,就买我的。我不欺生,更不欺老乡。我眼下还没坏到那地步。三十元一股,你要多少我都有。不信你就在这转,没有比我‘高’的。”
他说着已嗖地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了一叠股票,在阿婷眼前一晃。
阿婷的心跳得快了。她那兜着两边脸颊,笔直地垂下来,又向里卷曲的短发,也因她心跳加快,而稍稍地摆动起来,那只又长又高,挺直而且秀气的鼻子,在她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上,却动也不动,只有极丰满的嘴唇,才欲张又合。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说的当真?不,也许他滑头, 想压我的价。可他也是浙江人,我听得出来,老乡总归是老乡……”
阿婷这样想。
那男人却看定了她,像是在拖延欣赏她的时间,像是当真被她的美色打动了,还象是阿婷的宁波口音真的勾起了他一绺乡情。
阿婷虽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拿不定主意,只是把一双手握得死紧,唯恐那男人会抢他。这时,她心里才忽然有些怨老板娘。本来说好陪她来的,因临时来了客人,老板娘便只说了句“没关系,大白天啥人也吃勿掉侬!把钱攥好就行了”,就让她一个人来了。她觉得这当口要是有个商量的人该多好。
那男人倒是老经验,见阿婷不响,还拿眼看别处,看旁人成交,掏钱,付票,笑了笑说:“姑娘,我是不会骗侬咯——喏,瞧瞧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市法律公证处工作,有文凭的!”
他的身份证,工作证,像是突然吸引了阿婷,又突然使她放了心。正在阿婷心中摇摇,双手有些松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阿婷双手又一紧,脸一抬,立刻看见一个又高,又苗条,又白皙、又漂亮的中年女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阿婷不单眼睛一亮,心里也一亮。她象是看到了救星似的,忙腾出一只手,握着那女人的胳膊,急急地说:“阿姨,你看我买他的好啵?三十元一股?”
她知道这个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局长,股票生意一开场,她就赚了四十万。就是她透风让老板娘买的股票,还是托人从银行里买的。
局长太太话未出口, 已认出了那个男人,原因是那男人早已在笑嘻嘻地叫着她说:“陈太太,这姑娘,你认识?真巧了,她还不敢相信我呢!”
他说着又转过脸来对阿婷说:“你问她,今天三十元一股是不是顶高的。要买进就要早买进,早买进早脱手。国营股票不会看跌,就怕风转。上头的政策,初一、十五不一样咯。侬不要忘记,中国只有一家银行,它说放就放,它说收就收,要看准时机,赚得稳稳当当的,才叫好!”
“阿婷,放心好了。他不会骗你——我认得他。”那女人接着他的话这样对阿婷说,也不知是在帮阿婷,还是在帮那个炒股票的。
阿婷看看她,又看看那男人,双手犹犹豫豫地松开了。
3
阿婷抵着靠墙的衣案站着,雪也似的日光灯灯光,从她身后斜斜地照射过来,将她的身子映在墙壁上,变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影子。她那向两边垂下去,垂到脖子上又向里卷曲的,兜住了双颊的头发,在灯光里微微地浮漾着,象小船漂浮在一片透明的水面上。
夜深了,工友们都去睡了,只有向来拚命熬夜的她,还这样站着,左手按着一件刚做好的西服领口,另一只手握着电熨斗,挺秀的鼻子下面,一双嘴唇抿着,含着笑,又含着心思。
……
“你也买了股票?”他含笑问她,听不出他的话是在赞赏她的胆量,还是在含蓄着对她的担心。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
她没有想到,当她买了股票,攥着股票,就象攥着一包空洞洞的什么东西,去西餐厅找阿吉,想跟她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再打听点什么时,居然就在那里遇见了他。
他似乎并没有热烈地邀请她,单用眼神,还有他满脸和蔼可亲的颜色,就把她牵到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自然又对她轻言慢语地说了许多话,他的话从来就是那么吸引人,不象个博士,不象个官,更不象个商人,不论是下边来的港商,还是内地来的官商或个体户。她 的老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她在他家里见过一些挺有身份的人。她只知道他——宁先生,是个有博士学位的大学生,在为中国和外国做生意,经常出国,还能讲一口 漂亮的英语,她在老板请他客那天,听他说过。他显然是个挺得意的人,但是又经常说些叫她听不太懂,又让她感到不太适时宜的话。她只从他的话里面,隐约地感 到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敢说话的,也很有些不满的人,这不满好像又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阿婷在墙上巨大的影子里,又看见了他那张很男子气的面孔。在整个世界都睡去了的时候,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告诉她因为她不在,他便没有留在老板家吃饭,独自来到这里,想随便吃点什么,等一会儿再去老板家看看。因为他听说她去黑市场买股票去了,所以他才有些不放心。
……
他对她买股票不放心的话,终于使她抬起脸来看他了。她在他面前向来就有些羞涩,也被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力量给撵却。
“我不该买吗?”她突然小声地问。
“已经买了,就算了。”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担忧神情,又说,“没有关系,我会托人关照你,及时把行情转告你。但心不要太大,只要看见涨上去,就快抛,能赚多少是多少……”
她已经挺起来的胸又缓缓地缩了回去,那叠股票却像是仍然压在她的心上。她需要它们这样压着,因为她需要对它们有实实在在的感觉才行,哪怕它是空的。
她感激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仿佛担忧与放心全涌到了她的心上,而希望就在那一张吸引她的脸上。
阿婷在自己的影子里看着他,看着他脸上对她流露出来的关切神情,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因为那双眼睛的睫毛太长,而且才使那双很亮也很坦白的眼睛,变得那样艨 胧,变得那样有吸引力,又那样叫她看不明白……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受。这感受神秘,快乐,却又被深深地压抑着。她虽然时时想将它抠出来,却又害怕 任何人,甚至自己发现它的存在。当她感到他的眼光,脸庞,身体,都已经溶进了自己巨大的影子里,不,连她自己也溶了进去时,一个声音,一个那么低,那么 细,有些胆怯,却又含着不满与挑衅,还有些酸酸的声音,突然之间就象一根针似的,挑破了她已溶身其间的那个巨大的幻觉。她眼前墙壁上的那个已将她溶在其间 的巨大身影,也突然消失了。
是阿强。
“……甯先生听说你不在,连坐也没坐就走了。”阿强盯住她,顿了一下,又说:“我看他不是来看老板,是来看你的……”
他后面的话说得有些怯怯的。
阿婷屏声静息得几乎连气也出不来了。
她脸上梦幻般的影子,也消失殆尽了,抬起来的眼睫下面,迅疾地透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神情,挺秀的长鼻子也象在不示弱地朝阿强翘着。但是,她的脸却很热,心里也不觉一慌。
她终于耷拉下跟皮,转过身去了。她不想理睬他,不想理睬她的这位未婚妹婿。这刻儿,她甚至有些恨他,恨他挑破了一个叫她向往却又迷惘的梦。
4
香港老板来了。
阿婷照例不爱搭理他。但她看着阿强的目光,却变得柔和了些,她没有忘记这位老板那一次对她使蛮时,是阿强帮了她。为这,她心里曾多了一份对阿强的感念。这 会儿,她看看阿强,因发现阿强故意不看自己,她心里因为昨晚上自己对阿强的态度有些不过意。她知道阿强待自己好,但他是自己的未婚妹婿,所以,即便阿强那 张长长的,白白的、过于秀气的脸上,总对她闪烁着一点说不清的什么,她也有意不往心里去。
阿婷心里正在为昨晚的事传对阿强有些不过意,却末料到,香港老板周先生一来,老板娘竟跟他干上了。这刻儿,老板娘正压底着嗓门对周先生吼道:“……我说不 行就不行!外面等着的工商所.税务所的先生,他们的西服必须马上赶出来,你的往后挪。我不砸你的饭碗,你也不要砸我的饭碗!”
瘦小的周先生向后退了一步,像是生怕肥硕的老板娘会压上来似的,然后他又几乎是哀求地说:“我早上在下面还跟丽达公司的老板打了包票,说我明天下午准能把货取回。这,这……”
谁知老板娘绝不让他:“周先生,你不要拿这种话来对付我!你跟你的香港老板说什么,我不管!你的衣服后天来取。”
“这,真的不行……”
周先生像是想上前又不敢,但还想挺住。
老板娘终于火了,嗓门变得又嘶又狠,象锥子直向瘦小的周先生戳去:“告诉你,你刚刚向工人塞港币,我不是没有看见I你塞钱给我的工人,这算什么?也太不光明正大了!”
她见周先生脸涨红了,便锥得愈加地凶:“好唻,你既然有钱塞给他们,你就把欠我的一万块钱还出来,否则,后天我就不把衣服把侬!”
她的杀手锏果然有用。周先生气立即短了,只连声说着“这,这,这……”,再也没了词。
他又输给老板娘了。
阿婷和几个工友,在这不足十二平方,四壁挂满高级西服的小制衣间里,看着这一场战斗,个个脸上都做出了拥护老板娘的模样,眼角上,却又对周先生闪着同情的眼光。
阿婷知道这位周先生不是她们老板娘的对手,老板娘不过是要利用他的手艺,当然,这位周先生也实在是不争气。象他这样好的手艺,大半辈子在香港,不用说公 司,连个小小的制衣店也撑不起来,这全是因为他太好赌,也太好嫖了。所以,挣到五十岁,还在香港帮别的公司做零活,当掮客。大陆开放,他又来特区做零星生 意,虽说也赚了不少,可还是一样地嫖,一样地赌,因而也就
一样地穷。但他为人倒大方,对她们几个工人也不错。这倒不象有些香港大老板,虽然派头做得老大,抠却抠得要命,要不是他对自己动手动脚过,她对他还真说不上有多大的恶感。
阿婷看着老板娘发完脾气转身便走,那意思无非是要周先生瞧着办。周先生呢,就像是显得更加地瘦,又更加地小了,阿婷竟有些不忍看他。
阿婷朝小制衣间外面看了一眼,她看见老板娘一走出去,便立即给工商所与税务所的那一男一女小青年赔上了笑脸,她虽然觉得老板娘也太那个了些,但她转念一 想,又觉得这也怨不得老板娘。要是她得罪了外面那两个“工商,税务’,她的这爿小制衣店还能安生吗?还想赚钱吗?明知这些人是来吃“白大”的,老板娘又能 怎么样呢?
可是,当阿婷转过脸来又看着瘦小的周先生时,不觉又为他犯起愁来。他回去又怎样向他的老板交代呢?他连装西服的挂袋都带过来了,不定周先生又要失去一家主顾呢!
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世界,在哪儿,人都活得怪难的……
要不是外屋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猛然惊醒了她,她也许在心里还要把这个世界想得更多些。然而老板娘的叫声,却使她心魂一惊——是她的电话!她应了一声、却又迟疑了一刻,然后才跑了出去,迎着老板娘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眼光,心也扑扑地连跳了好几下。
(待续)
(原载于大型文学双月刊《当代作家》杂志1992年第2期/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文章来源:《黄花岗杂志》第四十三,四十四期合刊